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人命阔天三尺
——青春忏悔录之六
父亲一再追问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医生没有回答。从地区中心医院回家,父亲进门就对母亲说:“以后你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已是深夜,坐长途车赶到家里,母亲在屋里说:“大儿子回来了!”拎着包站在公路边,暗夜中我有如战士千里驰援,终于抵达了战火纷飞的前线。
父亲的牙床肿得已经有鸡蛋大,撑起了腮帮子,他的牙床向外长出鲜嫩的肉芽。
母亲借足钱后,叔叔和我陪着父亲出发了。到了省城,原计划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但是慌不择路,我领父亲进了医科大学的口腔医院。这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那位胖胖的,涂着口红、画着眉毛、挂着金耳环的女医生保养得非常好。挂号、排队,终于轮到父亲看病时,她看看父亲的挂号单,又冷冷地看父亲——父亲那时穿着一件发黄的衬衫,脸色黝黑,瘦弱不堪。“你是一个乡镇干部?”医生看着挂号单上的职业一栏问。其实父亲现在更像一个贫困的农民。
女医生让父亲张口,口气好象在驱使一个犯人,满是对乡下人的轻视和对重病病人的厌烦。活检吧!女医生说,拿着一把镊子给父亲取样本。镊子伸进父亲的嘴里,但是她的眼睛根本不想看父亲的嘴,因为父亲的牙床肿得很大。她草草地从父亲的牙床上取出一点肉。父亲痛了一下,医生把用镊子生生拽下的那一点肉放在一个容器里。父亲的嘴里开始流血,黑黑的血滴在一个又黑又脏的铁皮簸箕上。女医生草草给了父亲一块药棉,然后讨厌地指着那个簸箕让父亲 “拿出去,扔掉!”
由于女医生对病人的厌烦,父亲的活检被耽误了近三个星期,可能这正是致命的三个代表星期。
父亲的牙床已经破溃,如果是肿瘤,当然是越快动手术越好。我拿着女医生给的小酒精瓶,里面飘浮着父亲牙床上夹下来的一小点丁肉,那一点丁肉漂荡酒精瓶子里活像一朵白白的蒲公英。到了活检的地方,问医生最快多久能有结果,医生说要一个礼拜。我说我这个病人情况特别急,要尽量快些,医生就让办了加急,多收100元。
耐心等消息。三天没有结果,四天还是没有结果。等到一个礼拜还是没有结果,奇怪,父亲的活检是加急的,为什么迟迟没有结果呢。活检室的人在拖了很久后说,活检的样本让负责化验的人迟疑不定,所以送去做了特殊处理。
结果终于下来了,结论是发炎加上少数异形细胞,疹断结果是炎症。父亲已经住进了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附属医院有经验的大夫对父亲的病心中有底,看到这种结果,绝对不相信。果断决定:“重新活检!”
早晨八九点钟,正是医生查房的时间,我看到黑瘦的父亲从住院楼下来,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拿着酒精瓶子,瓶子里装着一块方形的鲜红的肉。父亲的嘴里还流着肉,他说:“医生绝不相信活检结果,他们在牙床上狠狠切了几刀,让我再送去活检。”
结果很快出来了,父亲得的是T细胞淋巴癌。
是口腔医院的那个女医生,因为对父亲的厌烦,和对父亲那肿得老大的牙床的厌恶,使她在取活检样本时只取了表皮上薄薄的一点,而父亲肿大的牙床,外表是炎症,里面是肿瘤,她取的样本太少太浅,根本没有到肿瘤的部位。父亲的病情因此就被耽误了近半个月。
耽搁近半个月之后,终于轮到父亲动手术了,清早我们陪着父亲到了手术室的门口。医生叫了父亲的名字,父亲向前走去。父亲跨进手术室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回望的目光刚好与弟弟相遇,那目光让弟弟难忘。这一切我不知道,手术室里面的一切我也不知道,父亲后来说,人家把他绑在手术床上,他感觉自己像将宰的羊,手术器具在他上额凿得扑扑有声。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病人们陆续被推出来,将近中午,门又推开,出来的是父亲的主刀医生。他拿着一块血红的东西出来,母亲不敢看,我代表家属上去,医生指点说,那是父亲的牙床和上额骨,在骨头里包着父亲的肿瘤,黑黑大大的。医生说:“肿瘤要是稍微大一点,左眼就保不住了。”过了晌午,昏迷的父亲才被推出来,他的眼角有半滴泪水。我心中呼唤着:“父亲,这是我的父亲!”
起初父亲刚得病时,他希望自己的病不要看医生,不花钱就能好。在等待父亲第一次活检结果的时候,我有时一天去两次活检科。心中惟一的盼望是,活检结果下来,大好消息宣布,父亲的牙床只是发炎,或者是良性肿瘤。等到父亲被确认是癌症后,母亲一心盼望着父亲的癌症经过手术被根治,虽然要切去近半个牙床也在所不惜。
父亲手术后,我们从街上买来几束最便宜的菊花用酒瓶子插在他的床头,祝愿他早日康复。母亲有时在喂父亲吃了一点饭后,看到父亲正在康复,她就心里高兴,有时会当着儿子们的面与父亲说亲昵的话。
十天后形势急转直下,父亲的病情恶化了,父亲恶化后全身没日没夜地疼痛,父亲被用担架抬到CT室,仪器上显示,父亲的手术部位四周有一点点的阴影,另外父亲的脊椎上也有阴影,癌症扩散了。
父亲不久人世的时刻,母亲在身心交瘁时会开口骂我们兄弟,她说,本来按她的想法,父亲一得病就赶紧在邻近的地区医院马上动手术,而我们硬把父亲送到省城,在那里拖了那么长时间,使父亲的病情被耽误了。我默然。母亲不知道,因为慌不择路,把父亲领进了医科大学的校属医院,才导致父亲的病被耽误。母亲更不知道,因为进了这个口腔医院,这个医院的那个女医生,由于对于乡下人的轻视,和对重病病人的厌烦,在为父亲取活检样本时只是草草取了蒲公英大的一点,使父亲的活检拖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之内一个破溃的肿瘤能扩张多少地方呢?
当然我不敢断定女医生的失误与父亲的死有绝对的关系,但是这半个月的入了延几乎是致命的。
那个省城的女医生也不会知道,因为她那一天对一个乡下病人的不耐烦,在我父亲重病的床前,一个乡下的妇女这样感叹:“要是当时心狠一点,把眼睛珠都摘掉就好了。”或者说:“只要这个人能保住,不管是断了一只手还是断了脚都没关系,或者瘫痪了躺在床上让我端屎端尿也行。”后来母亲又盼望父亲能再活两三年,不要这样子马上死去。照母亲看来,只要父亲有一口气在,“我回家时就有主!”母亲说。那个女医生也不会知道,在深夜里,病危的父亲怎样对母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再去找个人!”还有这以后母亲的自杀,这一切女医生都不会知道。
父亲死后,我曾经想收集证据控告省城的口腔医院和女医生,后来又想把这件事写出来,对女医生做出道义上的控诉。
开始认真读《圣经》后,忽然间满眼是浓浓的黑暗,与圣经所教导的相比,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现实有太多的黑暗。从一个信仰的追求者的眼光看,这一切的黑暗源自人心的深处,所以我那时说:“黑暗不能反对,只能抚尉”!比如控告,比如谴责,这一切都是“反对”黑暗的努力。耶稣曾经在十字架上呼喊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赦免他们”的背后有更深的洞见:“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对于女医生,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控告或者谴责她的打算,我写下这些,只是想,对于女医生来说,她这样对待一个病人,对待一个乡下病人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有良好的职位,又身处省城,估计还有小康以上的生活,六、七年前这小康还是全国人民作为宏伟目标在热切追求的呢!而她已经提前达到了。她有充分的理由对自己满意,并且对一个乡下人不耐烦。
“人命阔天三尺!”过去父亲常常这样说。我们该为了祖先有这样的眼界与豪迈而自豪。看一个人,如果没有看到他的生命本身的宝贵,他的生命本身的尊严,那么任何地位、年龄、长相、学识,所有生命本身以外的东西都会成为一个人轻视另一个的理由。很久了,中国人被教导以人民的至高无上,“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然而这人民只是整体和抽象的人民。个体的人是什么,中国人不关心这个问题。所以,很可能就是女医生的镊子轻挥之间,我的父亲就命丧黄泉了。我们家也就家破人亡了。
对于女医生,这只是她一时的疏忽,然而我要指出这疏忽的背后,她对于自己所服务的生命的轻视。在她的眼里,人的差别 于衣着好坏、乡下城里、贫穷富裕,但是她独独没看到所有的人里面那“阔天三尺”的生命。
生命原本脆弱,女医生不经意间,父亲命丧黄泉了。
但是生命原本尊贵,关于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再也不会有圣经说的这么奇妙了,圣经说,人是尘土所造的,但是人的里面有创造主上帝自己的形象和样式。使生命尊贵的就是这来自上帝的“形象和样式”。女医生,还有我自己常常看到的只是人身上的“尘土”的那一部分。如果人只是尘土,这些事就很正常了,比如我小时候准备绑架一个老是与我为敌的家伙,像对待小老鼠一样,封住他的嘴,割下他的耳朵,砍掉他的手脚。比如我弟弟说的,他以前工作的派出所把一个外地走江湖的人活活打死。比如刚才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最近全国吵得沸沸扬扬的把人活活弄死,还要找替罪羊的事件。
这一切不止是体制的罪恶,体制的罪恶是由人心里发出来的。就像我父亲的死,看起来是被医院的这种体制耽误了,但是具体的是由一个女医生对于生命的轻视完成。
我们追求社会的福利,据说我们已经奔了小康,而且正在意气风发地跑跑在通往中等发达国家的金光大道上。但是如果只有经济和别的物质化的指标,很难说会有安全与幸福的生活在等着我们。
我们需要有关于幸福的不同指标,为此我们需要有关于人的生命本身不同的认识,就是 “人命阔天三尺”,也就是圣经里面所说的,人是“按上帝的形象样式造的”。
圣经还说,因为人类的堕落,这形象与样式已经破损了。但是圣经也说,赋予人生命的创造主又为人预备了拯救,人一旦得着这拯救,这形象将得到恢复,并且有“真理的仁义和圣洁”。
2003年5月27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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