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父亲的死期
——青春忏悔录之九

  现在父亲要走常人都要走的路,那就该为他筹备后事。首先要定的是:父亲埋葬在哪里?叔叔通晓风水,他说,在这个年分这个季节去世的人要埋葬在向着东方的山坡,但是我山坳上的老家山势一律朝西,镇上的山倒是有向东的,但在农村人的眼里,那必竟是人家的地土。其实,镇上与我的老家相隔不过几公里,但是,在乡人眼里,只要不是自己耕种的,不是从祖宗那里传承下来的土地,就是异乡,就不能让一个逝者的亲人放心,也生怕逝者在这“异乡”得不到安息。中国人没有在世“寄居”的观念,在中国人看来,土地就是人死后永恒的家乡,因此,中国人对埋葬自己和亲人的骸骨的地方就特别重视。

  要让父亲入土为安,就要让父亲安息在自己的土地上。

  父亲病得突然,他也还年轻,所以还没有为自己准备棺木。而临时买一付棺木要花不少钱,如果火葬会省很多的钱,然而乡中至今保守非常,认为人死了不可火葬,一定要用棺木收殓,入土为安。选择火葬的都是死得不正常或是死后无人收敛的人。

  正在为父亲是火葬与土葬犹豫不定之际,一天黄昏, 我狠了心问父亲:“爸!你愿意不愿意经火!”(这是佛教用语,意指火葬。) “肯!”父亲马上点头肯定。想不到父亲的回答竟这样惊人地爽快,毕竟父亲曾经是一个出入枪林弹雨的战士。父亲此时的的想法是,能在最后时刻做出一个减轻儿女的负担的决定,他为此豁达甚至欣然。

  父亲点头之际,亲友在父亲的病床前失声痛哭起来。而我当时还很是为自己的决断力而自豪。

  父亲要独自走向死亡,家里的人们都相信父亲可能惹着了什么鬼魂才会这样的,我也相信父亲身上附着鬼魂。从小大人教导我们鬼怕凶的人,“有煞气”的人,于是在一天深夜里,我用凶狠的眼神盯着父亲直看,希望这样能吓走父亲身上的鬼。又拿了一本繁体字的《易传》的书,把那个封面放到父亲的面前,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说:“这是八卦。”而大人们都教导我鬼是怕八卦的。

  这一切都是父亲临终的时候我加在他身上的伤害。父亲生在一个没有拯救之光的文化里,他以自己的一生的生命生儿育女,为他们付出了一生的辛劳,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任何考虑地对“你愿不愿经火?”这样的问题果断地点头说:“肯!”两千年前,耶稣基督在上十字架前,曾经拿起饼来,祝谢了,说:“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吃的时候要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父亲的一生都为我们舍弃了,然而我没有仪式来纪念他,他舍弃了自己,却在生命的尽头没有永恒的盼望。父亲甚至连一坏黄土都不盼望,这一坏黄土,本是没有永生盼望的先人们希望安息的地方。

  父亲来到生命的尽头了,因为我们家一直信道教,在几公里之外的一座青山上的道观是我们那时所有信仰的所在,父亲说:“我死了要归到那一个道观中去。”父亲曾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无神者论,面对死亡他也希望自己的灵魂能有一个永远的归宿。

  我小时候曾经听父亲在夜里在母亲的耳边夜语,父亲说到“宗教人”,就是我们隔壁县信天主教的人,母亲问父亲:“将来我们的儿子要是娶一个‘宗教人’的妻子你要不要!”父亲断然回答:“白白给我我也不要。”父亲生长在一个对耶稣基督拒绝的文化中,生长在一个对基督的救恩仇视的文化中,我也遗传了这种仇视。父亲的偏见之一是信宗教的人不可以设“神主牌”,是对祖宗最大的不孝,今天,我也成了这样的“宗教人”,我信了耶稣基督,我也不再拜父亲的“神主牌”了。但是我一直尝试着回味父亲的心灵父亲的爱,多少次在夕阳西下的时分,面对落日血往上涨,一次次追问,难道亲人们的生命就这样白白被黄土掩理了吗?我的血一次次奔涌着要述说先人们生命的故事,要记录先人们生命的细节,但是一次次这一切都无法言说。曾经以为逝去的永远都逝去了,那就让它们逝去吗?但是当文字在笔下,在键盘上流淌,我再一次逼近了父亲的心灵,而父亲却独自隐没在那无边的黑暗中,父亲没有遇见那生命者,也没有生命的光;没有那安慰者,因此也没有安慰。父亲只有那成堆的黄土。

  如今我不再拜“神主牌”了,但如今我更加爱父亲,更加怀念父亲。更加为我曾经对父亲的粗暴和狠心在我所信的上主面前忏悔。我当时那么做也是身不由已,因为,那行在黑暗里的,只能做黑暗的事。

  如今我在光明中,而且行在光明中,然而我没有忘记父亲,因为他是我肉身的父亲。

  父亲快来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我们又一次到道观上去“降乩”,求问“神仙”,乩文写出来说:“南极北极注人寿,未曾注生死分明。”就是说,一个人的生死是由南极星和北极星决定的,这倒是有一点像西方星象学的理论,认为一个人的生死与他出生的那一刻天空中的星辰的排列决定。它表达了人们寻求人的生命与宇宙终极之间的关系的渴望。然而,凭什么说人的生命与出生时刻的星辰有关系的呢?这种关系的法则是什么呢?南极北极星,或者西方星象学中太阳系的各大行星就能代表整个宇宙的终极了吗?对这一切,星象学是模糊的。由人出发去寻找终极得到的只能是模糊,就像佛教所讲的“法无定法”一样。

  然而,二千年前人类历史上曾经响起过这样的宣告:“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我就是那从天上降下来的粮,赐生命给世界的。”但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

  父亲弥离了,他一次次好几个小时地昏迷,醒来的时候,母亲问他:“你看到牛头马面了吗?”父亲点着头,再一次用孩子学说话一样的腔调说:“看见了!”“牛头马面”是传说中的死亡使者。父亲的死期近了。

  父亲有一次在昏迷醒来后,又比划着用稚童一样的腔调说他看见了三条大蛇,“一条九十斤,一条七十斤,一条五十斤。”(具体的数字我记不准确了)。

  一九九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我睡觉醒来,到楼下去看父亲,母亲大概又是一夜未眠,父亲喘着气,眼睛眨动着。我感觉到父亲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而他只在肉体中存着一息。七点半左右,我替父亲动了一下脑袋,再一次问他:“爸!你养我这么大累不累?”然后转身去拿一块纱布还是什么,大概是想给父亲擦一把,等我回过头来,父亲的眼珠翻白,头垂了下去,停止了呼吸。母亲拿出一块新煎好的荷包蛋盖在父亲的嘴上。我想那大概是又一种农村的仪式,可能是不让父亲死亡的气息散发出来,或者认为这样父亲在往阴曹地府去的时候可以满嘴发出香气,在路过各关口时好办事罢。

  现在已无法知道我母亲,在黎明的幽暗里,在儿子们都睡得正香时,知道父亲的死亡近了,她到厨房去煎这个荷包蛋时是什么心情?她流了多少的眼泪?

  按风俗,没成家的人不能给死去的亲人换衣服的。于是母亲打发我快骑车去隔壁镇,请我堂姐夫来给父亲换衣服。为了防止父亲的身体因为天冷发硬了,母亲在父亲的床底下放了一盆火炭。

  那天的田野里有一层白霜,我在冷蓝的晨光中骑车前行,满脑袋都是作家张承志写的一句话:“大没了!大没了!大没了!……”我还想父亲已经开始远行的灵魂肯定正在看着他的心爱的儿子骑车远行。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打发弟弟到河边去取水给父亲洗澡,弟弟照母亲的要求打着伞(其实没有雨),到了水边可能还烧了香或纸钱之类的,那后念了几句什么话,大概是向掌管水的什么“女神”借水给死去的父亲洗澡,然后打了清凉的河水回来。那河沿着两岸奔流不息,不舍昼夜。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出发往不远处的镇政府大院里去,那院墙高高地。母亲的背影留在了水泥马路上,那水泥马路上是被冬风刮去了叶子的苦楝树,和树上一串串金黄的苦楝籽,还有早起的八哥鸟的翻飞和啼鸣。在母亲就要去向的那个大院里,有我用铁丝绑住大老鼠的尾巴,然后泼上汽油点上火,拖着火球满地乱跑的童年;也有不久前,母亲去请求党委书记给父亲报销医疗费时,书记“你羞也不羞”的喝斥。

写于2002年4月19日至21日,修改于2003年4月30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