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的终生大事

   林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作了她一生最大的决定。

   说实在,二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没有大到无梦,也没有小到无知。许多二十二岁的女孩都还抓着青春尾巴,谈恋爱、吃零食、玩票地工作,漫无目的地勾划未来,与尽情地享受人生。对她们来说,人生还长,尚不急着向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负什么责任。

   然而林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已作了她一生最大的决定。

   那时因父母早逝,只有国中毕业的林妹早离家谋生,在台北一小差事作了好几年。也有个若即若离的男友,偶而看个电影,吃个饭,作些约会中的例行公事。天天,林妹骑着一部小摩托车,在台北街头的烟尘人海里出出没没,生活得虽然无梦,却也无忧。然而南部却传来了噩耗。

   是林妹嫁去南台滨海一小城的姊姊,一日骑摩托车延海冒雨而行,被闪电击下,当场暴毙。手上金戒、银镯,与脖上挂黄金锁练的地方,还残留金属触电灼伤的一圈圈灰痕。留下了四个孩子,最大七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当时,姊夫办了丧事,没多久就北上向她求婚,希望她能顾念姊姊留下的四个孩子,嫁进门来代为照顾。虽然姊夫在林妹心中,是个有智慧又能干的男人,但他足足比林妹大上十五岁。

   姊夫离去后,林妹想到自己无父无母的成长经验,她心疼姊姊的四个孩子。但姊姊尸骨未寒,她以一个小姐身份进门带四个孩子,全摆明是为了这个家。那么,属于她的感觉要置之何地?她的一生又有谁会为她考量?犹疑中她又有几分愤怒。

   接下来夫家一一托人来说情,说嫁过去不只孩子有个照应,她也可衣食无缺。因姊夫家是个大地主,在当地开百货行、作生意、又有五甲鱼□。林妹常陷于两难之中,终于一天下午,她躺在台北赁居处的床上翻来覆去,然后毅然坐起作了决定。虽然这一决定,便就此订下她的终生,虽然那时,她也才只有二十二岁。

   转眼十七年过去,我认识林妹时,她已三十九岁了。那一年,我是随北美一教会的义工队,去到她所在的滨海小城作短期服务。在那除了到各家探访,我们还提供不同的讲座服务,其中,我负责的是婚姻讲座。

   初到那个小镇时,很为那里的贫乏惊心。小镇很小,一条街走到底便没了。全镇的谋生,是以剥蚵为主。走近海边堤防,处处可见弃置着已被掏空的蚵壳,左一堆、右一堆,像座座荒凉的蚵坟。一旁几间破败无人的寮棚在风中残喘,棚内一张小板凳、一个盆,穿梭着冷风与蚊子。当地人多佝偻着背,蹲坐在那小板凳上,成天只是埋着头,用长久浸湿在盐水中而早已粗肿的十指,机械化一颗又一颗地剥着鲜蚵。一天下来也才赚个几百块钱,人却卑微地早被生活压弯了背,更从不曾作过顶天立地的梦。

   更令人惊讶地,街头小站,错肩而过的常有智障、癫痫的不幸儿。探访的几个家庭里,也常赫然有后天意外造成的断肢断臂,或中风跛足的残障人士。简短地在村子走一圈,便看到一生都不曾见过的许多残疾、意外与苦难。好像全世界所有的苦难皆缩影至此了。台湾现居然还有如此穷苦的地方?

   我忽觉自己需要多了解这个镇上的婚姻问题,当地小教会便为我介绍了林妹。

   一进她家门,便感到这里豁然开朗。过去曾探访过的几家剥蚵人家,最大特色便是黯、是灰。屋里除了必要的家私就是厨灶与供桌,阴暗中仅有人类生存需要的几件最原始摆设。但林妹家上有天花板,下有地板,屋内天地一下便拉宽敞了。再看墙上几幅字画,桌上插瓶鲜花,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一点点人类布置的手迹,便可把文明由洞穴推进明室好几千年。而且处处一尘不染,在这风大灰多的城里,可以看出女主人的坚持与毅力。

   去时,林妹的先生笨拙地捧着杯咖啡出来待客,一路边洒边笑,看得出不善此事,也更感到他对妻子访客的重视。他坐下陪笑时一脸乡下人的憨诚,沉默下来又有老式本省男人的严峻。一旁的林妹直发垂肩,脂粉未施,五官云淡风轻,只有一笑汤出让人饮不尽韵味的两个酒窝,是脸上最浓冽的地方。就是这女人么?很难想像会走上一条传统的路。好似脸上蒙一块丝帕,不再注视爱情,亦放弃自己的梦,蒙住内心灵魂,甘心作一个代替另一女人的女人?

   想到桃花源有不同于外界的时间流转,这里虽非桃花源,且充满着各种苦难,但我现觉得它亦存留下古老的时间感。迷信、宿命与媒妁之言,是笼罩整个村子的氛围。人生活于其中,真是很难唱出不同的调,活出不同的色彩。

   但林妹望着我的眼光率直坦诚,而且整张脸时不时会流露出探索的神情。也是那探索神情,使得她焕散出迷人的光彩。她说话轻声细语,几句话后话题绕到他们的婚姻,林妹一点不掩饰地说:

   “老实说,刚嫁他时,心里老觉他是‘姊夫’,一直至结婚四、五年后才把角色转移,对他开始有夫妻的感情。”说时还斜睨丈夫一眼,丈夫只是望着她笑。

   我注意到她用“角色转移”这个名词,有点讶异。看她教育虽受得不高,但人谈吐不俗,挺有自己一番见识,实在很难想像她会“宿命”地就此一生,问到她当初作决定的心情。

   “那时,姊夫求婚后南下,姊夫家便一一找人来说情,孩子也写信表示希望能认我作母,令我十分为难。没想到过一阵,姊夫却忽然改变心意,又来信道歉,表示他们是太自私了,只为他们一家人想而未考量到我,而我正年轻,这对我是不公的,因此请我原谅,说不用再考虑了。但他这一退让,却引发了我的同情心::”于是那天,她在台北赁居处的床上忽然坐起,作了个决定。什么决定呢?不是婚姻,但关乎一生,是一个简单却明确的生命目标:

   “我觉得,人生只要作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够了!”她对我竖起一根雪白手指轻声地说,纤纤一根手指,却如碑石般坚立。“就因着这理念,我嫁给他,为人妇,为人母,而且终生不生育,为能专心带好姊姊的四个孩子::现四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对我还算有一份尊敬。”

   环顾一下四周,十七年,我嘘了口气。想到小镇的贫穷,她夫家家境不错,不自觉地说出:“还好,至少衣食无缺::”她一笑,抿出两个酒窝,又斜睨丈夫一眼,“你还不午睡去?耽会又喊困!”丈夫不好意思地笑对我说:“就是有点爱困::”便道歉上楼去了。先生走开后,林妹酒窝顿逝,望着桌面沉默了一会,“不是没苦过::”脸上又是那引人遐思的沉思神采。

   原来小镇玩股票风气很盛,而买的决定,是靠到烟尘弥漫,飞檐雕金的“先天宫”摇椅子,问“五千岁”。她说:“有一度我先生投资股票赔了一千万,负债很深,弄得我也必须剥蚵还债。天天风吹日晒,必须用布从头裹到手,蹲在那昏天暗地的剥,也剥不到一千块钱,但腰子骨也因此弄坏了。后来我便改行去做业务员,给商家送汽水。每天开辆小车到处跑,然后背着沉重汽水上楼下楼。同时,还要帮着夫家管五甲鱼□,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当初,我刚嫁过门时,还年轻青嫩,什么都不懂,内向、依赖,什么事都是先生教。但负债那几年,借贷我出面,人家当面□门,讨债我来挡,先生后门溜走。下跪、哭求、赔笑脸,在那段日子里,人性的粗糙面我全看尽了。后来还是因着一个儿子在军中意外过世(又一个苦难),拿了笔赔偿,生活才开始有了改善。”

   讲来似乎云淡风轻,但个中辛苦可想而知。看来生活历练已把林妹磨韧出属于中国女人特有的坚强,一种潜伏深层里坚韧的柔。“先生对你想必很感激喽?”想到刚刚进门时倒咖啡的一幕。

   “只能说他观念正确,”她浅浅一笑,“他说他已失去一个太太了,现在这个要珍惜,所以每次批发鱼苗,人家请吃花酒,他过去很爱吃的,现也不去了。但夫妻生活,不是说有感觉就有感觉的。刚嫁他时,他还笑我比他年轻,怎么床上事会那么冷感?那时我又不懂沟通││”

   再一次,林妹用了个很现代的名词。我有点意外,小镇上大部分夫妻只在乎改善生活,把日子过好,林妹却认为夫妻还应做到彼此了解。“后来我试着什么都和他说,说我的气,我的怕,他却什么都不说,我一点都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沟通一直是我们的问题,而我先生吵起架来很凶,也曾出手打人,两人还有一个月不说话的记录,但上了床仍照样办事。有一度,我都觉得活不下去了,又吃药、又割腕,后来被小叔救起,送去医院,缝了好几针。先生却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只叫人传了一句话来:‘她若不想活,就让她去死!’”

   这是什么话?真可使一女人心灰意冷。“怕是气话,你听了会不会很伤心?”我小心地探问。

   “伤心?”她有点意外,好似没想过。“倒不觉伤心,我只是很气愤::还记得我说的‘人生只要作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够了?’当初年轻,我没想到那是要付代价的!来我在医院里思前想后,想到我原来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家,感受些母爱。如果现在自杀身亡,只会给孩子造成二度伤害,再失去一次母亲,不是前功竟弃了吗?而且,先生既不在乎我死,我便决定要活,而且要活得很好,活给他看!”

   似乎“作一件有意义的事”既视为她一生的主题,其他便全成了副题,可以挥挡开来。于是她由病床上再爬起,重新把日子挑起,而且尽力要活得很好。果然,近几年孩子大些,担子也轻了后,她便到附近的朴子镇选些课,力求“自我成长”。想必“二度伤害”、“沟通”等名词都是这样学来的。“我还要学电脑,学电子邮件,要不然跟不上时代!”她笑着说。平时,她还与当地妇女组织了个土风舞社,生活得相当充实。而先生这几年看她转变,不知为何,态度也跟着软化了,而且还开始学会体贴。

   “你的婚姻讲座,我一定会拉我先生来听,这年头光是女人成长是不行的,那夫妻间的距离不更大了?男人也要上进才行。”她说得我目瞪口呆。

   原本,我是抱着哀悼一个女人陪葬一生的心情上门的。现却发现,眼前这女人虽作了件传统的事,命运坎坷的阴影也一再缠裹,她却不肯对传统、对命运沉睡。反而一直亲手掌握自己生命的缰绳,把一生无意义的苦难化为有意义的牺牲。是否一个人若能把复杂的一生浓缩成单一,由单一出发,内在的感情会反而变得壮阔?至少林妹的单一,成为她挑战所有逆境的武器。使原本似二胡伴奏,一生呜咽的日子里,竟没有一个挫折,可使她人生的步履蹒跚。

   送我出门时,她有些羞涩地说:“我只有国中毕业,很多事要向你们读书多的人学习!”

   想到自古至今许多的文人哲士,殚精竭虑想要解答人生是什么?人生目的为何等等大命题,都没有林妹减缩至一句话来得彻底。我不禁心中怦动,由衷握起她手说,“我是从世界另一头,海那一边飞来的。相信我,你对人生比许多留美博士,甚至这世上很多的人都懂得多,多很多!”

   离开后,走在这镇上唯一的一条路上,望见路边寮棚里许多人仍正佝偻着背在剥蚵,不禁想到所谓的“命运”。什么是命运?是命运把人的腰骨压弯,将人的气息吹弱么?这里似乎有许多人终生搬离不了,也逃不出穷苦的命,真真让人感到命运的庞大,住在这的个个都似命运的受害者。而且似乎人所能作得最好的也只是宿命,对外在的环境顺服、认下,然后听天由命。

   而这世界之外的人活得似乎比较幸运,却又太看重爱情,往往把爱当作一生的追求,而谱出各种的你伤我恨,悲欢离合。

   但林妹不同,她让人觉得人的心其实可以很大,可以在爱的需求外还有更深厚、更广大的空间。她亦让人觉得人心可以缩小至一针尖,以单一理念与其令人心悸的专注,把生命燃烧成一炽热火焰,且烧出最灿亮的特质。她的决定,可说不只为她订下终生,更为她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

   看看自己的手,可不是,人生,只要作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