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想到他,便会感到一阵颤栗,为他那锲而不舍的劲。是那样一种可怕的坚持,坚持不把我给忘记。 然而,一切本始于无辜。 原本,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眷村里,我住村头,他住村尾。小学班上我坐前面,他坐最后一排。功课我常考第一,是班长、模范生、老师宠爱的好学生。而他,永远居末座,老师从不提他、不正眼瞧他,不把他当回事。只除了一次,老师当堂提名:“宋xx,你怎么退步了?不是每次都是倒数第一,这回却考了个倒数第二?”语带讥讽,在全班的哄笑中,考卷半摔上他的桌子。 当时他也跟着班上傻笑,好像分辨不出老师说的是笑他的“反话”。 他长了个大头。有人说他笨,大概是因为他在家里与妹妹睡上下铺,从小老由上铺摔到地上,所以给摔傻了。此话从没人求证过,但他的头是真大,如瓜下坠碰地似也不难想像。反正他是大家都公认的笨。 所以我与他,好学生对笨学生,女生对男生,在那年龄是绝对的井水不犯河水。但一天,母亲却向我问到他的成绩了。然后对我说:“他爸生前和你爸是好朋友,所以你应在功课上帮他一把!”我们同住的村子正是空军眷村。还记得曾在一作文簿上,我写过:“空军生命,像玻璃一样易脆!”就因为常有栽机。每栽一架,就是一门的孤儿寡妇。据说还有另外一个眷村,有一排房子全是孤儿寡妇!平常大家不多想也不提,但许多空军眷属生活,如踩在蛋壳上行走,死亡并非陌生的脸孔。 母亲又说自他父亲过世,他母亲便离家去了台北,作秘书之类的工作。他与妹妹被小阿姨收留。而小阿姨又因在歌厅唱歌,认识了一个客人,现同居一起,他们称他为“叔叔”。是那样一个畸零的家庭,读书不容易喔!所以我应该帮他,母亲这么强调。 母亲既这么叮嘱,我也觉得应该,一天,便找他一起作功课,约在他家。 那天下午上门,只有他在,妹妹不知“野”到哪去了。他妹妹的“野”也是全村知名的,偷、打架,闯不完的祸,撒不完的谎。但出面顶过的永远是他,虽然都知他笨,作不出坏事,但他叔叔仍是照罚。打、骂便不清楚了,常知的是他被赶出家门,不准回家。他便躲在小学升旗台下,与冷风蚊子作伴过一夜。天亮时,再偷偷跳墙回家。下次妹妹犯错,他又站出,让人觉得笨的无可救药。 那天下午,他开门,站在门框内,不知为何抬头看他,觉得他满挺的,而且晒成棕色皮肤的大头上,俊眉秀眼一脸英气,不知是不是像他爸爸?跨进门时,心中还暗自奇怪:笨,会是这样厉害的一个符咒么?一经贴上,其他的什么特质便再也看不清楚? 他带我参观了一下他家,都是眷村房舍,几房一厅,大同小异。也忘了有没有看到他摔笨的地方,只记得房内采光不大好,几间房皆阴阴暗暗。当我在那探头探脑时,两人皆很平常地说着话,他语言简单,但不含糊,也没有别人常笑他的“白痴”样。 后来他带我到作功课的饭桌上,是个老旧沾着油污的桌子,上面摆着一盘冷馒头,一碟辣萝卜乾。当时午后斜阳洒满一桌,成了房内最亮的地方,桌上像铺了块金色柔软的绸缎,什么东西都亮着温润色泽。他教我用馒头夹辣萝卜乾吃。因为没吃过,也因为新奇,我吃了两口,觉得特别香,和他相视一笑。那天下午,我们友善地一起作着功课。偶而,室内回响着“嘎巴!奥巴!”一、两声萝卜乾的轻脆嚼声,在那午后阳光的一个角落,天地一片宁静、祥和。 但接连几天在学校,同学开始注意到他的变化了。“你看,宋xx又在算人数了!”有人拍我肩要我注意。是在晨间的课间活动,学校安排我们跳会换舞伴的土风舞。那个年龄,男生绝对不爱女生。跳舞若要男女牵手,男生便会抱着肚子叫痛,然后喊:“吃错药!吃错药了!”好像神经正常的,绝对不会碰女生。既使是熬不过老师,也会找根草、捡根冰棒棍什么的,一边牵一头。男女授受不亲。 但那几天却有同学叫我注意了,排在另一头的他在等音乐时,会一个个数,看怎样跳舞时换伴,可以换到和我在一起。我回头,果然望见他一脸认真地伸个手指,在一一点算。他个儿高、头又大,行队中很难看不见,但他对别人的注意浑若无觉。当即我便羞愤极了,并没想到数学那么差的他,怎么会有这种脑筋?只是看他毫不遮掩,明目张胆的算,在那男女敏感的年龄,简直是要命。 我开始对他疏远,视如路人。不只是未再邀他一起作功课,而且还看他那头来,我就这边闪。确定他与我的路绝不交叉、不相叠。我不喜欢同学把我与他联到一块儿。 但也有失算的时候。一天清晨上学路上,我骑着脚踏车一溜而过,穿过薄雾,溜过竹林,转个弯后,在路小人稀的路上,赫然然望见不远处的前面,他正背著书包踽踽而行的背影。因由村子上学都走这条路,我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踩轮。错肩而过时,他抬了下头,发现是我,眼光闪了闪。我咬个牙,假装视若无睹的继续往前冲。 一会儿,却意外地听到背后传来快速沉重的跑步声。回首一望,暗叫不好,这个傻大个一手紧抱书包,一边喘着气,紧追着我的二轮跑。我吓得愈骑愈快,他也愈跑愈快,头上甩着汗珠子,嘴巴大声吐着气,却从未出口招呼我,或喊一声停,使得我亦无理由阻止。我假装未见,紧抿着嘴,兀自闷着头赶路。像两个不相干共一段路的路人,地上是一高一低,快速移动的身影。偶而一个远远地抛下另一个,偶而两个又缠搅不清,紧紧相随。就这样死命地给他追到校门。还好到了校门,他知道要闪开,免得遭人注意。我四下张望,偷偷吐了口气。 日后每次路上碰见,他一定顽石般地撒起两腿,卖力地追赶着我的两轮。我从未问他为何要跟着我车跑,他亦从未招呼我停车等他一下。说实在,被一个人不明目的,却又死命的追逐,是一个奇异的经验。我却心知肚明在逃躲什么,我在逃他那颗死心蹋地要贴上来的心。 暑假放假,我松了口气。不上学便见不到,虽住同个村子,我只要不走出家门,便应该很安全地。那时我家有个不小的花园,花木扶疏,夏天夜空里,常浮飘着院子里的桂花香味。没事我常在院中,望月哼歌,作着小女孩美丽的梦想。一晚,却被墙外轻轻的叫声给唤醒了。那是压抑又紧张的声音,又要我听到,又不能叫别人知道。一下在墙这头,一下又冒到墙那头:“莫非!莫非!你出来一下!”小偷似地轻声轻气,偷偷摸摸。 我听了,顿时噤声。有点兴奋,又有点不知所措。他叫我出去作什么?脑中一片空白。经验是新鲜的,但那个大头又叫我没太多想头。只好假装不在,又屏声敛息地极为心虚,因知他是知道我在的。他又叫了一阵,没回,也便没声了。隔两天,又来叫,隔两天,再来。是那样地不死心,探索、试探,叫魂似的叫。我烦恼透了。那种要躲着一个人的感觉,生活空间霎时变小,作事且轻手轻脚,怕他知道我在,好像作小偷的是我。 一晚,他又在墙外叫魂了,“莫非!莫非!你出来一下!”。终给哥哥听见,他不耐烦地走入花园,门也不开,就对着墙那头很凶地喊:“叫什么叫?是哪家的狗在叫?不要在这儿吵!”很成功地扼止了那头的叫魂声。进屋时,老哥对我得意的挑挑眼:“怎么样?你老哥厉害吧!” 是厉害,但也只安静了几天。信箱里却开始出现我的“情书”了。因是住同个村子,自是他本人专送。每每门外信箱盖“铿!”一声响,然后便是一阵跑远的脚步声。 说“情书”,其实是指神近而非形似,全信不带一个任何与“情”有关的字眼,而且言语平常,简单几句话,算是小学生式的问候。信纸也是一张肮脏的作业纸,上面铅笔字迹歪七扭八,几句话写得挣扎痛苦非常。涂改痕迹历历在目,错别字、注音符号拼音穿插其中,看得出他一生的学问全用上了。是这样一封让人啼笑皆非的信,拿在手上,却惊心动魄,一颗想要表达什么的心,是可感到烫手指的。 我从没回过信。年龄上,我还是讨厌“臭男生”的年龄,情感上也还没开窍,对这一连串浓烈的表示,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倒楣”。他约是也看出我的烦恼,在学校不再数舞伴了,但上学路上仍是追着跑,信箱也仍时不时躺着封信。 隔年初夏,一场滂沱大雨,到处淹水,我必须步行上学。走到校门口时,因是上坡,黄浊色大水迎面滚滚流下,竟泛滥成校门宽的一条大河。老师在门口指挥,一些学生脱了鞋涉水前进。我也吊颗心涉入水中,浸在冰凉水中的脚,像被许多鱼由趾间溜过,全是被水冲流而过的杂草淤泥。我低头,在湍流水中摇摇晃晃地缓行,有点头晕,也有点害怕。走了一半,看着快速流过的水,忽觉发昏,抬头,茫然四顾,也不知在找什么。忽然,一只手由后面伸来,是他。我因惧怕,一时抛除所有的矜持死命抓住,乖顺地由他牵我行至校门口的乾地。 现回想,那绝不是一只偶然冒出的手,而是一只跟在身后多时,伺机待发的手。那也不是一只小学生的手,而是一只有力又稳定的手,一只多年身为保护者,哥哥牵妹妹,走过无数生活困境的手。是那样一只手,把我由大水中牵出。 到了高处,他松了手,看也不看我便离开了。约是感到我因他在人前的不自在。望着他背影,我着实发了阵呆。 初中,我考到私立学校。他与小阿姨一家搬走了,去处不清,只听说他被送进工厂去作学徒。 高中,我又考到北部女中。一人只身北上外宿求学。一次回台中老家,看到他几封过期来信,地址是中坜,字迹仍是熟悉的朴拙,其中一封里他形容我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三个字是注音拼出来的。 另一次的不定期回台中老家,居然被他找上门来。 那是个晚上,我正和母亲两人谈心。门铃响时,还引起母女俩一阵慌乱,因已是夜里近十点,猜不出这么晚会有谁上门?他在门外报了好几次名,母亲才开门。都大了,来看老同学,光明正大,他终于踏进我家门槛,第一次登堂入室了。几年不见,我发现他也更高、肩更宽、更有唬人的帅气。若换上一套他父亲的制服,就是飞将军的样儿。但他的眼光,那咧嘴一笑的傻气,仍是儿时的憨。 母亲把客厅让给我们,我们对坐话旧。多年来,我初次因成长这根魔仗,挥除掉所有幼年时的困扰,与他平起平坐,坦然以对了。然而当他一开嘴谈时,这几年的时空好似又冻结回去,不曾滋长了。他说:“我工厂很多人都知道你......” 我奇怪了:“哦?怎么会?” “我常和他们谈你,他们都鼓励我不要放弃!”他讲得带点自信,又有几许骄傲。我想像他在生产线上与其他男女工人谈我的模样。他会怎么说我?以他的长相,会很吸引其他女工吧? “我好几次想来看你,好几次在火车月台上徘徊,又回到工厂去。今天,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气跳上火车,就这么来了。”他对我说他的内心过程,像过去他的信,交待自己就是一种表述。 “但我在台北念书,不常回来,你来了,也不见得看得到我的。”我觉得他真是瞎碰。 “我知道,但我第一次这么作,你就刚好在家!......”脸上冒出好大一个笑容,一只手反复前后摩搓着大腿,透出极端的喜悦。我也笑了,摇着头,为他这股牛似的傻劲。 当晚,他还得在工厂关门前赶回去。送他出门,望着月光,还在为他远巴巴赶来,只为说两句不重不痒的话,觉得不可思议。那时,我已到了对两性交友猜测梦幻的年龄,而他却绝不在我的梦中。所以,也无所动于衷。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一年后,我随父亲公职出国,举家迁美。故事却还没完。在异乡第二年,父母有一次盛重其事把我找去谈,说有我一封信。原来,他又傻乎乎跑回台中去看我了,却发现人事全非。但他仍几次晚上搭上火车,跑去我老家门口徘徊,像他幼时作过千百遍的动作。 终于一晚,他上门去问我家去向,知道是因公去美。这被大家认定笨傻的人,居然想到写一封信,给当时的总统蒋经国,说他有个朋友,因家里在外交界作事去美,失去联络,想麻烦政府转一封信。蒋经国的平易亲民,在此事上可是十足彰显,信,真的由外交部辗转传至我父亲的手中。 出于保护,父亲说他不打算让我看信,但就让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其余的他会处理。就此,才真正斩断他近十年的追逐。 女孩心的诡异处,就在当自己对对方没感觉时,对方的一切追逐,都会被弃之如仇而逃之不及。对方再怎么掏心掏肺,都落得“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但在又二十年后生命路上的“登高望远”,我渐有了不同的视野。我发现这生命中的一段,原来并非一般讲初恋式的爱情故事。虽然,也是跨过巨大时空,历经十年,横跨两岸,他对我一直不断地追逐。但他追逐的不是爱情,而是爱。他追逐的也不是我,而是一个曾向他示友善的影子。他一生寻找的,是那属于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是属于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 因是那样一个成长在寂寞中的孩子。世界于他是破碎、是不安,是残酷。在他童年记忆里,是被泪与屈辱淹没的大海。因着内里的渴望,他把我当作山一样的指标,一次次如浪涌向岸边,毫不气馁地向爱投奔。 而我给了他什么呢?一个阳光的下午、一个微笑、一个牵手。他不知道,当我骑着车飞快往前冲时,已把那一角阳光给逼退,给远远地抛在后方了。而我不知道的是,自己一个渺小的友善表示,就是他生命中仅有的仁慈,就是他全部的阳光。他追逐的,是阳光的影子,阳光的记忆。 这是我的颤栗,为那样大的渴求,为自己这么吝啬的给予。无奈地,时间也许可以帮助人登高望远,却无法改写生命的足迹。所以阳光,也成为我凄美的影子,我遗憾的记忆。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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