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不用口唱的新歌

   我必须承认,每次与她的接触,都会带来一些心灵上的不平静。因面对她,就像在面对生命里一些难解的问题。每次的会面,也都迫使我一次、再一次地回到生命的本质思考:什么是人?什么是所谓的“真实”?

   而对这生命提问的,又常是一些残酷、又让人想逃避的事实。

   比如说她的重听。初次随教会朋友去她住的地方探访,我便注意到了。那时她还是学艺术的学生,一人来美求学,与同学分租一处。当我们去时,她刚睡醒,带着几分睡眼惺忪,几分羞怯地接待我们。房间很窄小,她坐床上,我们坐在床前两张椅上,空间便已塞满了。

   坐下时我注意到,近看时她是挺耐看的那种型,五官清秀,头上简单地留着耳下一寸直发,额前头发往后梳,用发夹别起,露出年轻额头与轮廓姣好的一张瓜子脸,很有“校园”的纯真气质。

   但讲起话来我便发现,当我们一说起话时,她脸便定会侧歪向前,然后额中眉稍皱起,挤散了清秀五官,挤出两只睁大的圆眼,紧盯着我们的脸,深怕听漏了什么。那神情中有猜测、有不确定,甚至也有些许的焦虑。但待听懂、听明白了,她又会习惯地展颜欢笑,像个猜中谜语的小女孩,笑的很开心。是真诚地开心。有时笑过头了,便会有尖锐地电波声鸣起,讶异中我们发现那是她耳上助听器发出的呼叫,她一手扶耳,一边见腆地收敛起她的笑容。

   也是因为重听吧!使得她的语言舌音很重,咬字有点混浊,而且说话声音也比较大。与人对话时,可想而知是她得努力参与的“工作”,辛苦地听,然后艰难地答,“轻松聊天”,于她可说是件奢侈的经验。

   也许因为是我带她进入教会,使她对我有份信任,我对她也有份关心。没多久,她便来问我,学校里某某人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某某人那样表示是否对她不满?再多探讨,我开始了解她的重听,在生活中不只带给她许多的挫折与不便,更威胁她在人群里的自信与安全感。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是包涵如此丰富深广的表现空间。几人中你来我往的谈话,像互相扔掷的多角度变化球,一下这一下那。习于对话内在逻辑的我们,接球扔球随心应手,跟本不当回事。但听不清的她却得全神贯注地听,与全力以赴得跟。

   但对话中有许多点到为止与意在言外的部分,就让她丈二金刚摸不清了。有时语带机锋,有时未语先笑,有时语未尽而话题已转,有时装腔作势却全不为传递什么特别的意思::而这些有的很难解释,有的也不用解释,大部分时候更无暇解释。这全成为她涉入人世沉重的负荷。

   有时我想,对一完全失去听觉或视觉的人,也就简单了,他会被迫完全地放弃此道,另开发其他的感官来沟通。那么,人对他,他对人便会有不同的期望与对待方式。所处的人际网,也会是不同的一圈。但如今重听的她,却抓住自己通讯不清的线路,勉力投入这快速变化的社会。于是每当置身人群里,她对人世便只能远远的眺望,所有的熙攘喧嚣她涉足不了,在快速流逝的笑语交谈里,在穿梭不停的手势比划中,一张苍白细小的脸庞在其中便沉下、淹没了::

   这世界明显地对她表现不耐烦,但意外地是,她却并未减少向这世界学习的心。于是,这成了她痛苦的来源。一个对语言只了解表层,对人心尔虞我诈却一无所知的人,全然摸不清每一句话的分寸,结果不是诠释的太轻,就是太重。大部分时候是太重,种种误会常威胁到她对人的安全感。

   所以,她是个寂寞的女孩。沉默在她身边像一层廉幕,由地平线升起,迎向她所特属的苍天。

   但她有颗纯真向神的心。进入教会没多久,她便向我表达她想参加诗班,她想用声音来赞美上帝。这是个挑战,她没有个好嗓,音感又不准,我知对音感十分敏感,凡事讲求完美的诗班指挥尤其难。但我说不出阻止的话,谁能拒绝一颗想要奉献的心呢?耶稣不也赞美过寡妇虽穷,但奉献的两个小钱却是她全部的“养生”而更宝贵?上帝看重的是内心,不是么?于是,诗班练习时我坐在她身旁,指着谱,对着她耳朵唱一音,她跟一音,她特有的大嗓门与慢半拍,多少带来我一些压力。但我坐在她与其他人中间,背挺得硬硬地,想把自己竖成一道墙,隔绝所有可能的皱眉与不以为然。

   法国文豪伏尔泰曾说过:“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说法,但至死也会拥护你说话的权利。”当时,我多少也有点类同之心,随时准备好若有谁要开口置一词,我就和他拼!

   结果没人说话,是她自己辛苦地跟了一阵,实在跟不上而放弃了。就因她的重听是她面对生活的缠累,有人带她去找一牧师祷告求医治,她便抱着希望去了。但几次祷告不成,她还怕牧师难过而假装好多了。但奇怪的是,她却从没质疑过神。∧圣经∨上说耶稣治好十个大麻疯,却只有一个回头来跟随耶稣,这说明了人即使是亲身活在奇迹里,也不见得会产生信仰,更何况一位真心诚意求奇迹而不得的人?

   但认识她十多年,从没听她怪罪过,怪罪为何她会被生成这样?为何会成为如西方所谓“次等神的女儿(Children of the lesser God)”?她只是单纯的接受,单纯的痛苦,与单纯的挣扎。有时我想,也是因她像小孩这般单纯吧!所以会比我们这些猜疑世故的人,更容易踏入天国?

   所以虽然她用歌声来赞美神的路行不通,却并未气馁。她转而把那首心底的诗歌转化为色彩,用她的画笔来描述她心中的神圣与感动。像所有略有残缺的人,某项艺术感会发展得特别尖锐,她一生学画,学美术设计,用色彩与线条来作为她对人生的表述。她也送了我几幅画,画中笔触多是圆圆饱满的线条,与柔和的颜色,全无我想像中的无奈与痛苦。反有种不染尘的纯真,就像她孩子似的笑声,好似残酷的人世并未碾碎她的梦,憔悴了她对这世界的视野。她对这世界的看法一直是宽容的。

   但她对这世界的态度虽一向认真而专注,却并非全然的清醒。她不只是“耳不聪”,我后来还意外得知她也有精神官能方面的病,病发时便会产生幻象与幻听。也是此时,所有生命的阴影全都汇集在她人生的谷底。不管走到哪,她都觉得所有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是电视节目里的人,都在对她指点嘲笑。她到处逃躲,也逃离不了深印她脑中的脸色与笑声。像只受惊的雀鸟,她到处扑跌,周遭一切炫耀所谓的“真实”都在退去,只留她一人被遗留在世界深处,拥有无一人了解的痛苦。

   而身边的人此时全走不进,也帮不了。又怕面对那种无助感,有些便选择悄悄地在她生命中退席。我们的爱和她的苦难比起来,是多么地苍白无力?

   几年来的见面,多是好一下、坏一下。她的头脑,她的身体,全是她的牢狱,她兀自一人蹲在里面挣扎分辨什么是真实?

   有时也不禁揣想,当一个人分辨不出何为真实,何为幻象时,当原本坚定不移的心,随雪崩化为冰河中的一块块浮冰,游移不定时,她要在站在哪一块冰上来相信上帝?甚至面对永恒?她的相信又是属虚?还是属实?

   但每次她来看我,都让我惊异。我看到她生命中似乎每片叶子都在飘落,但不知为何,总像有双柔和的手会托住她,不让她散尽。在清醒的时候,她是那样谦卑仔细地把信心栽种在她小小的花园里,等待那花儿怒放的一天。她带她的日记来看我,里面记录着她每日读经的感受,每个字真是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就像她对生命的态度。日记本中还贴着一张张她别有领悟的剪报,剪报上是用黄色笔划线,又在旁加感想的痕迹。当我翻阅时,还赫然发现里面也有我的文章剪报,心一下虚起来,赶快阖上,有点承受不住一个人用整个生命向你学习的重量。

   也因着她特有的温柔谦恭,生命中好似每扇门都通向真理、通向天堂。

   但我仍多次感叹,当一个人活的像在风中不断摇摆的叶子,落入尘埃便只能在阴暗里兀自叹息,脸上如何仍能保有孩子气的纯真?内心也如何仍有如洁白不染的丝绢?我无法否认这中间有神圣祝福的地方。

   愈来愈发现我无法否认她信仰的真实,就像我无法否认一个生命的真实。她让我了解到哲学里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都是立不住脚的。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完全无法否定她的存在。亚理斯多德的“心灵中所有事物都先透过感官而来”,也显得有些可笑。她让我认识到人的感官认知也许会改变,但人的自我却有那神秘长存的一部分。人的身体感觉可以不可靠,头脑也可能会背叛你,但幸好人还有一个灵魂,可以爬升至生命高处,俯瞰。可以驶进更广阔的边岸,憩息。更如林中穿出的飞鸟,顺风而滑入天空,自由飞翔。

   是的,还好她有一灵魂,而且神圣高贵,使得她生命中拥有的欠缺如此之多,她的英文名字却叫作“恩典”;生命虽然有诸多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对生命却仍常怀感谢。说实在她唱不唱诗,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她的整个生命,其实便是她那首唱不出口的新歌。

Chen
Glenfold Dr. Hts., CA 91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