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觉背后沾上一双眼睛时,我才十九岁,情窦未开。 那时仿效美国大学生,我边打工边读书,刚找了家美国家族企业开的一家磁砖店,作销售员的工作。那家磁砖店算是开了我的眼界,所卖的磁砖全由欧洲义大利、巴黎等地进口,片片烧得精致,单独可以成画,拼贴起来亦可登堂入室,代替壁纸与地毯,成为室内设计的主要旋律。 那一阵,我一下了课便赶去上工,奔向那五彩缤纷的片片彩云中,编织属于少女的梦。 就在我穿梭迷恋于一间间样品屋时,忽然感觉到背后跟了对眼睛。也许,那对眼睛已跟了我好一阵了,只是我若无所觉。因为十九岁的眼与心都不大会回首,只光顾着往前看。更何况那对眼神并不灼热,也不逼人,有时还似有若无,青涩梅子似的,引不起人翘首探询。 终于,有一天我驻足、回首,瞧清了眼神的主人,呵!是个长了张长脸,脸上爬满青春痘的的大孩子。他对我咧嘴一笑,又笑出一副矫正牙齿的金属套亮光。 经人介绍,得知他是老板也在这打工的儿子吉米,那年正十六。为了表示“正视”他,我很诚恳的就着他的长脸作文章:“我应该猜得到,因你长的像你母亲。”吉米的母亲也来过店里,不同于老板从头到脚的圆,她是长脸长个儿长手加长腿,一个逻辑的猜测。 “是么?”吉米突然露出超乎他年龄莫测高深的一笑,笑得我有点见腆,我觉得他是在耍酷。 和我一般所认识坦然大方的美国孩子不同,吉米是个内向的人。他话不多,更显得长手长脚没处安顿,是个穿着成人尺寸的大男孩。自认识后,我发现这大男孩特别喜欢对我跟前跟后。我搬不动的磁砖样品,他来搬。我找不到的配色图表,他去翻找。身边忽然多了名绅士,我享受尽了西方男士以淑女待人的种种好处,虽然我是在帮他父亲作事。 相处稍长,一天,吉米对我透露他的背景,才知初识时我闹了个大笑话。店里的人全是他亲戚,也全都知道,他不是老板夫妇亲生的孩子,他是老板夫妇抱养来的孩子。而且,这“抱养”也从来不是个秘密。吉米说他四岁时,父母便对他说:“你是我们领养来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样爱你,正如其他父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我们家希望再添一份子,最好是个女孩。这一次,我们希望由你来选。”于是,吉米便随着父母去孤儿院,又带回他现在的妹妹。 可真叫人意外啊!一向印象中的美国家庭多是婚变破裂,倒还没听过这类用爱来“东拼西凑”成一个家的情形。我的意外表情多少为他带来了预期效果,他那矫正牙套又对我闪闪放光了。忍不住地我好奇问他:“你在乎么?”他耸了下肩:“都一样,我相信真正爱我养我的,就是我的父母。”听他说的稀疏平常,我脑中却不自觉地上演电视剧,那被领养又被瞒住一生的小孩,长成后一旦发现事实便受不了打击,口口声声激动地喊着:“我要找我的亲生父母,我要::” 想来电视是太戏剧化了。其实中国那句“有奶的就是娘”,实在不必看得那么负面。到底在这世上,能抗拒“血浓于水”这定律的,还真只有爱。老板夫妇对吉米,明显地比亲生儿子还要爱,吉米对他妹妹也比亲妹妹还要疼。这是店里皆有目共睹的。 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两个打工的夥伴处成了朋友。只是,吉米的眼光仍会闪烁跟随。大部分时候他在我面前,个头虽比我高,眼光却老羞怯朝地,重得抬不起来。转身后,却可感觉到那对长睫毛下的眸子,蝴蝶似的又飞了过来。我决定忽视,因为我的世界不在这里,十六岁的眼光也并不威胁我,我只暗自希望老板看不到这一切,就是看到,也和我一样忽视。 眼光又跟了两个月后,吉米却对我正式下邀约了。是他的十七岁生日,他约我上他家吃饭,而且据我所知,他只请了我一人,我可为难了,心中久久难下决定。 一天吉米不在店里,老板在指示我工作时,很随意的问我会不会去吉米的生日晚餐。我有点吃惊,心中拿捏着答案,看怎样的答案会不得罪所有的人。老板长了张红苹果的脸,充满喜感,但认真起来也叫人不敢放肆。此时他半认真半诙谐地眯着蓝眼珠,笑对我说:“我们都知吉米喜欢你,只是你不喜欢他。”被点出多日的猜疑,我有些慌乱,又有些羞怯。但他圆脸上却找不出一丝责怪或要求。“吉米告诉你的?”我迟疑的问。 “没有,但每次在店里你和吉米合叫一个披萨,你知他得花多少的自制力,才能吃得那么慢,而且还留给你三分之一?要知他的胃口可是十五分钟内可一人吃下整个披萨的!如果那不叫喜欢,我就不知什么是喜欢了!”他说得让我失笑了,这一细节怕只有自己父母才会注意得到,而且还是很关心孩子“爱的动向”的父母。 “我和我太太真的希望你来,我太太还决定作烤鸽子招待你。你喜欢鸽子么?”他眨了下眼,在那一眨眼中,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邀约不只是来自吉米,还来自这对父母。面对儿子的初恋对象,他们并没有一般父母的挑三捡四,也不是用上司的身份在左右我的喜好。他们知道我这比他儿子大一点的中国女孩,和吉米重叠的机会实在不多。但他们仍用一颗父母心在恳请我,陪他们儿子走过这“少年维特烦恼”的一段。 向他点了个头,我们互换了一个眼神,一个不言而喻的默契就此形成。 吉米生日当天,我盛装带着礼物上门,吉米一家人亦奉我为上宾。桌上铺着漂亮桌布,整齐地摆着盘碟刀叉与餐巾,全套。进餐前,我随着吉米与他妹妹佩姬参观他们的家。初次这么贴近一个美国人家,发现美国人与中国人的最大不同,是在用钱的生活方式。中国人会把赚来的钱花在妆点门面,身上穿的、开的车子与家里摆设等所有看得见的地方。而眼前这典型的美国家庭却是穿的、住的、开的全看不出来是一家店的老板。但家中成员却每个人都有一项名贵嗜好,老板夫妇养了一艘帆船,女儿佩姬则拥有一匹在外寄养的马,至于吉米,他的最爱是赛车专用的一辆摩托车。 吉米的房间内贴了许多摩托车海报,书架上也陈设了许多奖座。当晚他兴奋得脸上发红,一反平日寡言,流利地一一介绍他房内的陈设。看得出来在这里,吉米父母为他提供了一个容许他发展自己特色的温馨空间。不知为何,眼前的“吉米”亦不再是个长了一脸青春痘,一无特性的男孩,反而蜕变为一个喜欢文学,收集各色石头,又喜欢在风沙中狂飙摩托车的青年。 盯着那愈渐生动的脸,我相信有朝一日那副牙套取下时,他会是个挺好看的男子。 进餐间,吉米的父母与妹妹又补充着我所不知的种种“吉米”细节,他十七年来的点滴,他们眼中的爱与喜悦。用一种幽默亲切的方式,像上帝造亚当时所吹的一口气,把吉米更“吹”得鲜活独特,也愈来愈“成形”了。同时,他们也带着兴趣听我谈着我的家,我的喜好。在一个友善的气氛里,我们互换着生命的故事。 我感到一对父母对十七岁儿子的尊重。尊重他对爱的尝试,亦护航他在两性中的摸索。是在他们的爱和尊重里,吉米跨过寂寞十七岁这道关卡。 当然,吉米与我之间从不曾开始、亦不曾有什么结果。日后我离开磁砖店,也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吉米的初恋。但这之间诚恳的认识彼此,对他和我,都是一次十分正面的两性经验。之后始终,我都未曾忘记自己如何曾经受一对父母的邀请,参与了一个少男初恋的梦。在他十七岁的生命里,留下几个轻浅足印,供他日后踩上,自信地走向未来更大的梦。 也许,每个少男都免不了走过一段维特的烦恼。但初恋,实在并不一定得化为一杯苦涩。
陈惠琬Teresina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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