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让我陪你玩泥巴

   我常认为,老式的婚姻维持多靠承诺,这一代则得再加上懂得经营。

   而就在以为我们的婚姻经营的还不错的时候,因你父亲的去世,你一下便陷入了中年的危机,同时也卷进了我们的婚姻--

   对人生,我能说自己懂多少呢?

   那天,因着台湾的一个电话,我挂上便开始发愁:上帝啊!这个消息太大,我当如何告诉你呢?等拨电话过去给上班的你,你接电话的口气是一贯的愉快祥和。对你的不知情,我更觉得难以忍受,我胸中正揣怀着一个可以痛击你的天大秘密呢!而你却全然不知!我的嘴开始打颤,只能重覆地说:“你要坚强!你答应我要坚强!……”

   一颗炸弹抛过去,电话那头却意外地久久无声。

   良久,你才轻轻地叹口气说:“从今以后,我是个没有爸爸的人罗!”

   语气极其平静,我却一下忍不住鼻酸,电话上便抽噎了起来。

   不知是谁说过,苦难,不管是那一种,都会为我们揭露某些生命的真相。

   我们的不幸在朋友圈中传开之后,我忽然发现相识多年的朋友,在这事上好像一把火卷烧过去,一下便练出了关系中金石多少的成份。

   本来平常嘻哈谈心的朋友,此时忽然因不知见了我们要说什么,或怕会说错话而躲着我们。而另一些相知不深的朋友,却主动打电话来表示关怀,有些并以过来人的身份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很实际的丧事意见。

   经过一段尴尬的混乱,我渐渐理出了点头绪,发现朋友还是好朋友,只是互动的关系中有着不同的层面。那本在思想上互相倾诉的知己,碰到这种感情上深受撞击的事,竟无法对之泣诉,作太多的分担,是属于思想型(intellectual)的朋友;那些平常谈的不深,却会在生活的乾渴上适时递上一杯凉水,在这段时候帮我们跑腿、办事、卖力照料,用一片诚心呈现出牢靠,是属于劳力型(physical)的朋友;另有一种便是思想上也许无法互相激汤,碰到这种事一个电话打来,几句感受上的关切之语直切人心,令人泣然泪下,觉得找到了可以安歇,投诉的怀抱,这种便是属于感情型(emotional)的朋友了。

   这一体悟,大大调整了我对人情冷暖的感应,一方面减少了我对想靠的肩膀,临危被抽离、落空时所升起的失望,同时也对适时补上的肩膀,会向上帝不断地感谢。未料那天晚饭的桌上,当我习惯性的和你分享我这一阵的体会时,你居然闷着头吐出:

   “我的哀痛,是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分享的,连对你也不行!……只有和也曾走过丧父之痛的外国同事,俩人还可以交换一下个中的感受!”

   一句轻轻的吐露,是如何噬啃着我的心!

   一起生活多年,俩人曾是那样地相知相惜又相爱。我们无所不谈,也无所不讲,常常,追溯俩人相识之前的点滴成长经验,与捕捉俩人共渡的每一时刻,是不断烘醅我们之间那股醇醇之情的秘方;一直,也以为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亲密的朋友,哪里想得到我自己这自以为坚壮,实际上却微小的肩膀,并不足够承载你这一阵子莫大的哀伤。你可知瞬间我有着多少的乏力感在淹没着我呀!

   也许是因着非常时期,我所有的易感、多心此时全被磨钝磨粗了。我一反过去一扎就喊痛的个性,掉过头来细细地省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我走不进你的心的?纵使对一个妻子很难承认,这次的变故很明显地揭露了我的不足,难道我们只能共甘不能共苦么?

   想到我们那群朋友,我忽然若有所觉。也许我该问问,对你,我的肩膀倒底是属于哪一种呢?是思想型?劳力型?还是感情型呢?为何自认善体人意的自己,却在你感情上最薄弱之时,无法兜起你的碎片,承载着你的伤痛,继续在暴风雨中航行呢?

   这一省思,我看见自己在乱局中抓次序、出主意、提建议、打气……倒还可以作得到,但在拉着俩个孩子回国东奔西跑的奔丧中,却显得一片窘迫。基本上我便是个体力上很弱,环境上又不易适应的标准理论主义者。生活中一向是你挑粗活,我捡细工的一起扛下来,平时不察,我还以为自己有多能干呢!这一阵你的完全瘫痪,才一下显出我一肩双挑的狼狈样。啊!此时我多希望自己能拥有中国传统妇女那种坚忍耐劳的美德呀!

   对知识不能当饭吃,生活体力上不及格的自己,多少心知肚明,尚能接受。但在感情上我是断断不能接受自己竟不能与你相通!我一向不是很热血、善感、又人性的么?是什么在你我之间竖下了一道墙呢?

   我想到自己在朋友中,常意外地被视为理智、冷静,对生命有十分的笃定。其实你我皆知我那善感、情绪化的一面是多么地会兴风作浪。我之能在人前呈现一个完整、平衡的自己,不全靠你在我生活中扮演着一张“绵纸”的角色,吸收掉了我过多的各项情绪?而今天,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化为一张绵纸,来吸尽你心中深沉的痛与无形的泪水。然而,我发现自己的善感体恤,在被抽掉你这张绵纸之后,一下便饱和成了一张化学试纸,灵验地因着环境的酸硷变粉红变蓝。我对环境的包容力是那么有限,几滴雨可以让我挤出一缸的泪,也难怪你无法对我敞心置腹了。

   对生命,我要学习的地方何其多啊!

   那晚,把孩子都弄上床后,我拿了包瓜子刻意地到楼下来找你促膝谈心。一直到父亲下葬都未掉半滴泪的你,此时才神情郁闷地对我剖白:“我想,我的中年危机恐怕正在开始了--”

   没多久前,我才在团契里分享了“中年危机”这个主题。对这时髦的心理学名词,咱们那群老中的反应是半信半疑。而你虽不否定它的存在,却一派乐观地和另一弟兄打趣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还一直在忙着爬坡的阶段,恐怕永远不会有那余暇来闹危机吧!”

   这话乍听之下有理。可能是因着我们在婚姻起跑点上起步的便晚,异乡中又无日月,俩人忙着求生存、安家、置产,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儿女又搅得我们还未喘过气,年岁虽瞬间被催入中年,但人生的路却仍在上坡的阶段蜗行呢!是很难想像那种人生过半,事业有成,瞻前顾后所兴出的“人生不过如此”的怅然危机感。

   言犹在耳。这晚,你却坦诚地对我宣告,你的中年危机正式登陆。

   我吃惊,但不意外。我分享的内容,正包括了父母的去世,会让人一下对人生一路望到头,而导致中年危机的产生。我只是不知道当理论被放在生活的水波里时,竟会晃出那么多面让人抓不真切,又迷惑人的影像。我心痛,因你在其中上下浮沉的时候,竟未想到向我呼救,让我了解你的光景--正近乎灭顶!

   唉!对人生,你我又懂多少呢?

   那晚,你第一次对我提到你对事业、生命、甚至婚姻上的疑虑,我也初次不断客观地吸收融纳你的感觉、你的骚动,和你的不确定,甚至包括你对我的一些批评。

   夜在灯光之外静静地流动,孩子的鼾息在夜中倘佯。我们已过了风花雪月的浪漫年龄,几番感情沉淀,冉冉水清之后,看到的是俩人互相扶携的一段恩情。

   生命亦不容许我们紧抓着过去一成不变,一个“第三者”的介入--不论是父母,还是孩子--俩人调适得差不多的世界便全得打散,重新来过。

   经验教导我婚姻关系,正像保罗在圣经中所说的“肢体关系”,是一个有生命,会变动,亦会成长的有机体。若固执相处的模式,死守不化,这个有机体便会僵硬、老化、甚至死亡。我们如何能不谦卑地向生命学习有弹性,知变动呢?

   “你心里要有准备,看来我这危机还会有一阵子时候!”最后你说。

   没关系,慢慢来,我的爱。在你的变化之中,我也在学,我也在变。

   好似也真要人到中年,方对那首“你侬我侬”的歌词渐有所体会:

   “将咱俩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

   重新和泥,重新再作,再捻一个你,再捻一个我,

   从今以后,我可以说:‘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原来真爱的内容,就是一连串的“打破”和“重塑”。吾爱,我不急,为了拥有一份永不止息的爱,就让我跟着你玩一辈子的泥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