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二辑 寻找心灵的故乡

在大海上仰望晨星

  当他更深退入中国内陆的时候,心灵却更加与大海相通了。那一天傍晚时分,他穿过京开高速公路时看见了月亮,在覆盖北京这座大城的灰尘之上他看见了迷蒙的天空中已经升上中天的月亮。“满潮了!”在扑鼻的汽油味和喧嚣的人浪里他叫道:“我的大海满潮了!”

  海潮总是跟随月亮的脚踪,我们总是跟随月亮的引领。月亮的周期就是大海的节律,当月亮在地平线之外露出半张脸的时刻,大海的涨汐退到了最低点,在金黄的沙滩之外留下一大片泥滩。当月亮向天顶移动,海水再一次亲吻泥滩,再一次覆盖过来。这时泥滩里渴望已久的海螺不断地吐出水泡,如一个饥渴的婴孩,招潮蟹一掌推开洞口的泥巴,向潮汐来临的方向奋力挥舞那战车般的巨臂;在水洼与水洼之间,跳跳鱼飞奔而去,扑向月亮升起的方向,这小精灵很可能是在每个水洼中高高跳起之后,在空中看见了下一个水洼然后再划一个弧线飞过去的。不过也许他天生就知道在大海涨上来的方向一定有更大的水洼在等着它。上一次退潮不小心搁浅在礁石间的大螃蟹好不容易躲过了赶海的小姑娘,此刻把眼珠凸得老高,也许它只是闻到了涨潮的腥味,但是它心中的大海也急剧上涨了。这际天而来的潮水啊!多么难捺的生命被你所激动,为你所奋兴。这际天而来的潮水啊!你际天而来的时刻,从地平线那一侧把无边的生命灌入海湾,又有多少无边的生命奔向海湾迎接你。

  他出生的那个时刻夕阳正在苍翠的岛屿与环绕港湾的山岭上洒下烈烈的光辉,夜的暗影开始凝邃,而游泳的人手臂上荡漾着光辉,他出生的那一刻月亮正挂在中天,他身边的小河带着碧绿的卵石和在幽影中闪亮的小鱼奔向不远处的海湾,那个海湾通过众多汇聚的河流正在聚拢众多的山岭的众多的水。而海湾之外,激动的海水拍打的岩岸与来自山岭的水相遇,它们的拍击再一次腾起巨浪,那是港口欢呼的双掌。当海潮在它上涨的最高点上与河流奋力一击,夕阳从巨浪的西边撤退,而海水在巨浪的东侧开始回归。那时是否有赤裸的情侣越多了海岬,或是有花季的少女在沙滩上写下“花瓣七重”,这一切他都不知道;那时刻是否有巨轮正拉响汽笛远航或有唱晚的渔夫收起风帆带着鱼虾满舱,这一切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是否有吹笛的少年用他的笛声掀动波澜,让海水打湿他卷起的裤管,还是有绝望的妇人,穿上艳丽的服装,涉水入海,脸上闪耀着泪光,这一切他更不知道。

  先人们离开世界的时刻,他们选择入土为安,那个木头做成的盒子就是他们在地母怀中安息的永恒的居所,在他的先人们生命的最后时刻,群山挡住了几十里外的大海。但是他们沉寂下去的生命似乎听见了大海的涛声,他们被小心地放进那个永恒的居所的时刻总是海水退到最低点,就要开始新一轮上涨的时刻。那是大海最宁静的时刻,那是际天而来际天而去的生命屏住了呼吸的时刻。当他坐在父亲长眠的遗体旁,静静地陪他坐一小刻,这时收敛他进入安息的亲人走过来,把他抬起来,放进去,他们的心中在说:“平潮了,平潮了!”一轮潮水来到了它的终点,又一轮潮水来到了上涨的起点。

  后来他来到一个海边小镇读大学,当潮汐拍打屋顶时,他在烛光下写出长长的诗句;当机帆船的马达声敲打海面时,他埋没在深深的噩梦;当点点的渔火在榕树的根须遮蔽的天幕外闪现,他坐进黄昏的忧伤;当烈日将满潮的大海照得发白,他停止思考自杀,因为光芒让他的额头发荡;当又一轮海水开始退下去,他也许在礁石堆里挣扎,被牡蛎划得遍体磷伤,那退下去的海水不断带走身上流出的血液,他紧抱同伴身体开始发凉,他怕在挣扎到岸边时同伴的血液已经流光。大海如它汹涌的巨浪,它深沉的律动,它坚硬的礁石、它的金黄的沙滩、它的灿烂的阳光、用盐涩的汗水和身体被划破的疼痛来铸就一个少年的沉勇与坚毅。

  如果大海是在正午退下去的,在那通向大海的小巷里他们将带着肩膀上的盐粒回到学校,在小巷中有一户人家,那累累的硕果堆满了庭院,他们起先在墙外偷桑葚,后来就爬上围墙吃桑葚,再后来就爬上树枝大大咧咧地边吃桑葚边看风景,这户人家似乎总是在树叶后微笑,那果树是如此多而茂密,他们不常看到他们的笑脸,只记得那紫珍珠般的桑葚沉甸甸地,刚到嘴边就有甘甜的汁液溢出嘴角。

  在这个小镇上他还看过一个幼儿园的阿姨领着几十个孩子在海边游泳戏水,那是他见过的最幸福的孩童,他们有大海一样广阔的前程。在这个小镇的黄昏他第一次见到红树林,“它们常被海水所淹没,它们的树干一定是中间空的”他这样猜想,它们的树干果然是空的;“它们这样长在泥潭中,树的根一定相连,一株红树是另一株伸出来的根发出来的芽”,他扒开泥潭,它们的根果然相连;“为了通过海水向远方播种生命,它们的果实必定可以飘浮在海水上”,他拿起一个桃子般的红树果,扔进水中,它马上飘浮着被海水带走了。

  这个小镇叫集美。

  后来他越过这个小镇进入了一座建在海中的城,城市用它的灯红酒绿、刺鼻的汽油味、喧嚣的热浪和钢沥水泥的森林挡住了他的天空,鼻炎、咽喉炎、结膜炎同时发作,每当那一轮月亮在因欲望而变红的天空升起,他就仰望着它,追随着它,在它的引领下逃出电梯间,穿过人浪、街市、广告牌、霓红灯和浪笑的女子扑入大海上涨的胸怀。这是月亮光临城市额头的时刻,这是潮水涨满生命的时刻。

  那时他已被城市炙烤得就要糊了,当空调的轰响在他的睡眠中,他睁眼独自面对城市正午日光下的恐惧。他渴望火,渴望一次颠覆,渴望一场报复,一次血腥的行动,渴望大痛苦、大撕裂和大快感。这是一个渴望飞翔却一次次萎顿于地的生命,这生命一次次萎顿于地而那地已不再是地母宽阔的胸怀,那地只是铺遍了城市的马赛克。然而月亮一次引领他成功地冲出城市的重围扑向大海的怀抱。

  二十年前有一年少女在熬红了眼睛撤离流水线走出工厂的大门时看见月亮光临了我们的城市,这个少女叫舒婷。二十年后在那一个男孩坐在童车里对远方的游客说:“我的妈妈是诗人舒婷”差一点吓倒了游客的故事发生的海滩上,一个疲惫的少年听着潮水声仰望天空,尘世的枷锁断裂,有来自生命深处的大海在他宽广的胸腔涌动,那是宁静的涌动,那一刻他没想到自己将告别这一座城市,告别这座城市的大海,与她在另一个纬度上相遇。

  记得在大学时他还有野力在沙滩上写下:“仿佛那不是我们伟大的青春”时诗人舒婷携丈夫陈仲义到集美演讲,有人提了个类似于诗歌的最终目的的问题,他站起来说:“我来替两位老师回答这个问题,诗歌永远都在逼近终极但诗歌永远无法抵达终极,诗歌的意义在于这一次次逼近这个终极的过程。”现在他却在另一个纬度上仰望那尉蓝色的天空,找到了那终极,那“太初有道”,“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有正义”(《圣经》约翰福音)的无边信望爱的大海。

  在1998年的冬天,他如一个野瓜孤独地长在南国蛮荒的海岸,诗歌对生命无意义的拷问已抵达终点,他需要新的精神资源,新的生命力量。失业与疾病中的他在月亮的引领下再一次冲出城市,在黑黑的马尾松肃立的海岸,那来自深遂天幕的圣洁月光穿透他的身体洒在沙滩上,在这里他忘记了名片上的假头衔、忘记了合作方案、忘记了三张每张余额10元整的存折在沙滩上长久躺卧。直到他站起,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月光下的海岸,他这样奔跑着,口唱着没有词语和调门的歌,向前再向前,在他的前面有一个无限的世界开启。他举起一根碗口粗的从海那边飘来的尖尖的毛竹在沙滩上奋力写下:“母亲啊!这才是我所获得的一切,今天!”然后抱住一颗马尾松痛哭:“生命之主啊!再使潮汐涨落一次,再使生命的种子发芽吧!”

  那时我不认识你。

  那时我已经认识你,在饥寒交迫中我再一次冲出城市的重围,用涨满全身的野力在沙滩上行走,在拍岸的漩涡中站立,直到那海水盛开成了燃烧的火焰,直到那整个大海在烈日下燃烧。就象近三千年前那一位年已80在沙漠里牧羊的老人看见荆棘燃烧却没有烧毁,荆棘不仅没有烧毁却越烧越旺,老人听见这样的呼唤:“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圣经》出埃及记)

  那时我只是来到生命的入海口,还来不及用水手的勇毅向未知海域航行。现在,在这靠近大海而远离大海的华北平原大城,在尘土与干燥的暴风中,我长成了一名真正的水手,这块古老的大陆就是我自由航行的汪汪大洋海,因为我有一个仰望星辰的心灵。

200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