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忧伤远行
——青春忏悔录之一
母亲的死我是有预感的,但我却没有尽到责任去挽回母亲。
最后一次告别母亲,我们都要远行,母亲挥手说:“再见了儿啊!”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是最后的见面了。
挥手之间,生离成了死别。
九岁时,我离开山村到河谷中的镇上寄宿。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想到又要离家,总是满心失落。母亲送我到村口,站在一块大石头旁,望着我沿着陡峭的山路下山,走向河谷,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有一两次,在河谷中的石墙边,看到巨大的黄昏降临在了我的小山村,浓浓的夜幕正覆盖在村口苍翠的古松上。为了与父母离别,我心中忧伤。那是我生命中最初的忧伤之一。
多年以后,母亲神经失常了,我从城里赶回家,在青青的茶园上遇见母亲,那时母亲已经不敢承认我了。我无法安慰母亲,也打不开她心中的死结。第二天,母亲出门回娘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舅舅讲。我无法阻拦母亲,她在前头走,我在后头尾随着。母亲的身影在泥泞的土路上,这是泥土芳香,小草长出嫩叶,燕子衔泥的季节。路还是同一条路,但母亲已是不同的母亲。
这条路沿着山坳盘旋而下,山坳里有我们的茶园,又是星期天,又要回镇上的学校,刚好母亲也要到这片茶园来采茶,在炎热的午后,满上的荒草被太阳晒得焦香,转身进茶园之前,母亲交给了我一张五元的纸币。那一张纸币上我看到了重量,那是母亲在艰辛的劳动里的重量。
远行的已不是九岁出门当寄宿生的我,而是拿着破伞,神经失常的母亲,在村口大石头旁眺望的,不是母亲而是我。
每个仲夏,暑假结束时,又将远行,长途班车午后两三点将路过我的小镇。虽然刚吃过午饭,母亲早早就准备了“晚饭”。吃完饭,母亲背了我的背包出来,到旁边电影院门口的墙根下等车。汽车带我远行之前,我们就这样蹲着。母亲有时会说所有的母亲送她的儿子远行时都会说的话,在这些话的间隙是沉默。我留恋蹲在身边的母亲,也向往汽车将带我去的远方。空气在炎热的午后凝固。在那电影院门口的墙根下,在和母亲等车的时刻,有一种叫忧伤的东西刺入了我的青春。
1996年,父亲得了癌症在省城住院,因为没有钱了,母亲要回到我乡下的家去再次借钱。母亲借了钱回来后,父亲动了手术,我要回另一个城市上班了。母亲送我到医院的门口,我不想离开忧伤的母亲,但又必须离开。上车之际,母亲强打精神说:“再见了儿啊!”,。我狠心转过头去,热泪滚滚而下,这眼泪有离别的痛苦和哭泣的快慰。
父亲死了以后,我要回单位去完成这个年度最后十几天的工作,一个阴冷冬日的清晨,母亲清早起来送我。母亲比以往任何一次送行时都更憔悴,她的眼中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登车的那一刻,她似乎已无力再说出:“再见了儿啊!”
在这样一次次忧伤的远行中,青春的心灵开始变得粗砺。
母亲是因为人家说她“刑夫克子”而精神失常的,在我目送母亲回娘家后的第三天,母亲服下农药被抢救回来了。在镇上的姑姑家,为了防止她再服农药,姑姑把所有的农药都藏起来了。有时姑姑会从母亲的口袋里搜出一把红色的纸绳,那是杂货铺绑东西用的,而母亲备着它,显然是预备上吊用。
母亲在寻找一切的机会自杀,我们也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失踪了,大家惊慌起来。我二话没说,马上冲到河边。姑姑家是住在河边,这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母亲可能跳河了。河水哗哗响着,但是在幽暗的浪尖和漩涡里不见我的母亲。那一天夜里,沿着河水向下游奔跑中,我想,将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追逐着河流,在起伏的浪花中寻找母亲的一幕。
亲戚们都相信母亲是被鬼附着了,人们忙着找各种符咒,各种“神水”,准备请各种做法术的来给母亲做道场。有一天姑姑交代我,说离此地几十里远有一位行法术的,他有办法赶鬼,治好神经病的人。我顶着春雨,踩着深山泥泞的路去向那天气逐渐转寒的白云深处,见到“高人”时,我渴望他出山医治母亲。就如那个又冷又高的小山村被烟雾笼罩一样,“高人”也是神秘得很,他不愿出山,他说最近有另外的地方要请他去。只是念着咒语,用黄纸画了符,让我带回去。我为了尽诚意,从身上掏出了尽可能多的钱给他。
按照高人的指点,这些符,有的被姑姑烧成黑黑的纸灰泡水给母亲喝,有的挂在母亲的床头上。但是母亲还是深夜睡不着,恐惧着、挣扎着。
亲友们也曾提出把母亲送进精神病医院,但是听说精神病院里常常虐待病人,我从心里难以接受自己的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受描述中的那种可怕的虐待。更何况,我也已经没有钱供母亲在精神病院的治疗费用了。
在母亲稍微稳定下来的间隙,踩着满街的泥水,我走到卫生院河边的桥上,倚着石桥上的栏杆,看蓝蓝的天,和天底下的白云。不远处的山上,白云覆盖的地方有我的家乡,我有的父母长年劳作的土地,桥底下是永远奔流不息的河水。二十多年前,母亲在这座大桥旁的卫生院里剖腹产生下我时,河水就这样奔流着。二十年来,河水一直静静地奔流着,而我从这里开始,离开母亲的身体,在人生的道路上奔忙着。我曾经这样瞩望着群山之外的天空,发誓要考出去,到山外边去,到那河水所流向的大海边去。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并且去了山外边。但是,现在,当母亲失去了生存下去的能力时,我准备沿着这条河回到母亲的身边。
最后,我的决定是放弃刚刚在城里谋得的工作回家,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我那时是这样的疲惫,身上还有不敢对母亲说出的疾病,我真的不相信自己还能再挑上上百斤重的担子,在山路上来回劳碌。
感谢生命的绝境,此前我写着不切实际的诗,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想揽大权,赚大钱。但是在绝境里,我只求有一口饭吃,然后陪着母亲康复。在心中我设想了一种种回乡后的门路。
母亲的神经并没有完全失常,当她听说我要放弃在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照顾她时,她表示了最大的反对。母亲与贫瘠的中国大地一样,不仅贫瘠于生计的艰难,更贫瘠于灵魂的无所寄托,当父亲被命运之手拿走,当儿子去了远方,母亲就一无所有了,母亲的命运所剩下的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忧伤。
母亲接受这一切,承担这一切,准备独立走向生命的暮年,如果没有意外,母亲也会像祥林嫂一样独自走在风雨的路上,独自迎向死亡。
当我决定回乡照顾母亲后,曾经一阵放松,自以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但母亲不接受,她一再催我回城里去,但是我舍不下母亲。这于我和母亲都是煎熬。
在这样的煎熬中,有一天突然摩托车响,原来是细舅来接母亲回去。母亲一直怕因为她的病耽误了我的工作,细舅一来,她也一下子解脱了,在上车的瞬间,母亲对我一挥手说:“再见了儿啊!”
“再见了儿啊!”这是母亲一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我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这也许是最后的道别了!”那一刻,母亲的脸上竟显现出了慈爱的光芒与离别时的决然。这慈爱之光让我至今难忘,母亲显然也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所以用她的慈爱留给我一个永久的记忆。这是母亲精神分裂以后,我惟一一次见到她身上发出母爱的光辉。
母亲的死一半是由于她的神经分裂,还有一半是出自于她自愿的选择,她愿意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减轻我们兄弟的负担。
母亲去世后,白云深处的“高人”到了我姑姑的镇上,“太没福气了,这个人留不住!”高人说。高人把母亲的去世归为命运。我那时也是相信命运的,相信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主宰着这一切,它已经注定了一切,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我本来应当陪伴母亲直到她康复,或者应当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
多年以后,我在反省这一切时,曾经悔恨是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软弱,而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使母亲独自被死亡掳去。我因此告诫自己,今后在任何时刻绝不能放弃对事态的主动权。然而,当我成为一个基督徒后,我更深地反省自己,发现我表面上虽然决定回家务农奉养母亲。但是一旦面临母亲的反对时,我马上以宿命为借口,放弃履行自己对母亲当尽的责任,退缩了。当时思想上不承认,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城市,即使是为了母亲。是宿命观导致我自私地逃避责任,没有阻止母亲走向死亡,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阻止的。就像白云深处的高人以宿命观逃避责任一样。要是我当时信了上帝,要是我当时知道掌握命运的是上帝的手,而上帝是爱,我就不会放弃挽回母亲的努力。圣经说“生有时,死有时。”我当忏悔的是自己对于母亲的死没有尽到的责任,感恩的是上帝使我得以脱离生命的黑暗。若不是他的恩典,我本也该在黑暗中沉沦的。
在母亲生命的绝境里,惟一可能给她救援的儿子因为宿命论自私地离她而去了。二十几天后,母亲在从舅舅家回来的中途喝下了农药。
2002年5月9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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