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几个月大丧父，爷爷是一个很暴力的人。爷爷抽水烟，烟斗长长的，顶部是金属。哪一个孩子哭了，他只要咳嗽一声就没人再敢做声了，如果再哭爷爷就拿烟斗敲墙壁。这一着还不见效，那烟斗就要落到哭泣的孩子头上了。父亲兄弟几个小时候如果夜里啼哭，爷爷起先不吱声，等他吱声时，就命令奶奶把孩子抱到圈猪的地方去。

　　父亲关于父爱的记忆集中在一个情节上，六岁时，父亲拔了野菜种在自家的菜地里，野菜长大了，父亲采回来，奶奶用开水一烫，倒上点酱油给爷爷端上，爷爷吃了一高兴就把父亲抱到膝盖上，说：“我儿啊！你真行！”这个细节还真有点像以撒给雅各祝福的故事，不过以撒吃的是假冒的野味，爷爷吃的是人工培植的野菜。

　　爷爷不久就死了。父亲说他一生只被爷爷抱过这一次。可能因为曾祖父早逝，爷爷从小没有父爱，心灵有伤害，所以他也不会爱孩子们。也可能因为我的父亲从小没有父爱，而被爷爷抱的那一次使他体会到了父爱的珍贵，所以他从小特别爱护我们。所谓“返者，道之动也！”

　　父亲是络胡腮子，出门回家，父亲就会抱起我们兄弟，用胡子在我们的脸上扎个不停。中国人本来含蓄，但是，父亲用那粗硬的胡子却表达了一种热烈的父爱。半夜里醒来，如果有一双有力的手正在为我们掖紧被子，顺便捏捏我们的胳膊，甚至还用胡子在我们脸上扎一把，那一定是父亲。儿时再淘气，父亲都不舍得打我们，他打的时候用的刑具顶多是稻草级别的，这成了我母亲和邻人的笑谈。

　　高考时，父亲来陪我，1993年7月1日是高考的第一天，6月30日夜里我彻底失眠了， 7月1日夜，疲惫之极的我迷迷糊糊睡去，楼下忽然响起了孩子不停地啼哭，房东的一位远房亲戚带着与一个大概是有夫之妇私奔后生下的不足满月的孩子住在那里，这啼哭透过薄薄的木板楼面传入我的耳朵，就像一个人驾着小船与狂风大浪搏斗到紧要关头听到小船的底板散架的响声一样，我起身走到隔壁父亲的房间里，埋头在父亲的胸前，说“阿爸，我不怕，我不怕。”父亲拍着我入睡，午夜一、二点时，他起身上街买安定。那天夜里父亲的手臂枕着我，几年后父亲癌症垂危时，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我也这样枕着他让他安歇。

　　父亲癌症的晚期，母亲日夜无眠，心理压力太大，她开始骂父亲。母亲在父亲床前没完没了地骂。母亲反复叫着父亲的名字，说：“XX，我一生都给你害了，两个儿子的一生都给你害了！”

　　父亲不久于人世了，听着母亲在父亲病床前这样骂，我心如刀绞，即使从人道的角度来说，父亲一生辛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应该让他享有平安！我那时真的恨母亲。母亲在一楼对着父亲的病床骂，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爬上三楼的阳台看天空，看野地。记得有一次我在楼上对来探望父亲的亲友说：“这个女人该枪毙!”

　　我至今难以想象，面对母亲这一声声的责骂，已经来到了生命尽头的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父亲的心中是痛苦呢？是自责呢？还是绝望呢？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母亲这没完没了的责骂发过脾气，或者父亲已经没有力气发脾气了？不是的。父亲大概是以一种内疚感在承受着这一切，是的，母亲骂他不该抽烟喝酒，骂他很多不对的地方，母亲说是这一切导致父亲得了这个病。父亲大概心里也认了。父亲心中大概是这样想的：让她多骂一点，让她多发一些火，自己多承受一点。父亲这样做，为的是让我母亲发了火心中好受一点。

　　父亲不认识十字架，但是他却是在背着一个十字架，在生命的尽头，为了自己的妻子，为了自己的儿子们。

　　福建农村有一个说法：那些将要死的人，往往会有意无意地伤害他或她的配偶，使还活着的另一半对自己不再有感情，用土话讲叫：“让你的心死了！”在父亲死后还不到两三天，母亲就跟我说：“以后那个死人你提也不要提。”母亲可能认为提死者的名字会使他的灵魂不原离家而去，给活着的人惹麻烦。当然，母亲这样是因为出于迷信。

　　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旅程，爱的双方因为彼此需要而互相付出爱，达成一个爱的契约，并成为伴侣。不过，当这个爱的结盟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因为另一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我们可能用仇恨去报复那带给我们痛苦的另一方。这种可能性，我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当母亲发现父亲要留下她独自面对后半生的旅程时，由对父亲的极度的需要，母亲转而转向对父亲的恨。

　　这一切是真实的，我没有必要为逝者讳，哪怕是我的母亲。

　　回望父亲的病床，我看到人间之爱的有限。但我不怪母亲，因为我们都在罪里，在罪里而不自知。回望父亲的病床，我也看到父亲默然承担他至爱的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刻加在他向上的最深的伤害。父亲那时命若游丝，但这如丝的生命却在承担中付出了最后也是最伟大的爱。我相信被骂的时候父亲心中没有恨。

　　哦！这父亲的爱！

　　父亲生命中的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十字架，耶稣在十字架时表现了最大的柔弱，“他像羊羔被牵到宰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赛53：7），他“以自己的身体废掉冤仇……”（弗2：15）

　　父亲是炮兵，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战斗打响后，起先有的战友吓得直发抖。“几场战斗下来，”父亲说：“我们就打上了瘾，冲锋号一响，我们就没命地往前冲。没有仗打反而难受，于是纷纷请求上级给我们打仗的机会。”

　　战场在东南亚的热带丛林中，有一次父亲夜间站岗，发现附近的丛林中猛然一阵骚动，无数的灌木被迅速压倒，显然是有老虎或者豹子之类的猛兽正在逼近，父亲忙子弹上膛，做好射击准备，但是那野兽终于没有过来。

　　曾经勇敢的父亲，现在在他的柔弱中表达了他在人间爱的极致。

　　初上高中，父亲送我到县里，安顿我租好房子住下，夜已深了，父亲自己去亲友家住。走出很远了，又有人来敲门，原来是父亲，他干才走路出去几百米后，发现这条路的中间有一个小水沟，他特地赶回来叮嘱我，以后上晚自习是要小心一点。

　　此时我开始形成独立意识，对于父亲这种过于细腻的关心越来越为习惯。处处表现出厌烦反叛。那些蓄意的处处反叛一定给父亲造成了不少伤害。

　　但是父亲一直在默然爱我。

　　失去了父亲，多年后开始回味父爱。失去了父爱，心灵变得粗砺。多少时刻，心中无助，也就咬咬牙而已。“人在幼年负轭，这原是好的。他当独坐无言……”（哀3：27-28）“你要禁止你的眼不要流泪。”

　　“你们祷告的时候，称……上帝为父亲”（彼前1：17，现中），有一天读到这一节圣经，心中忽然宽慰，原来我还有一位父亲在天上。以前地上的父亲那么爱我，我处处反叛伤害他，但父亲一直默然爱我，直等到他离世这么多年我才想起他的爱。天上的父创造我，建立我，但是我从来不认识他，也不在乎他的爱，就像不在乎地上父亲的爱一样。

　　天父爱世人。但是这爱并不是出于互相的需要，如奥古斯丁讲的一样，没有我们，天父不会有什么损失；而没有了天父，我们将一无所有，一无所是。但是当这份爱的契约因为我们人类的背叛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天父并没有采取毁约和报复的行动，也没有对人类的仇恨。因为他的本性就是爱。出于对人类的爱的关怀，当我们死在罪中，在罪中悖逆的时候，因为无私而爱我们的天父，单方面采取了行动，赐下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舍身为了人类。

　　天父默然爱着我们。

　　天父出于他爱的本性，无私地创造了我们，而这个创造并没有给他加增什么。当人类背叛他，使这个爱的契约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虽然这个背叛对天父本身也没有减少什么，但同样天父出于他爱的本性，他又舍身为我们成就救赎，而这个救赎也不能为他自己增加什么。只是让我们有份于称颂他的荣耀。

　　那么从创造，到人类的堕落，到十字架救恩的成全，到未日的审判，天上地下地底下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里面同归于一。天父自己并没有增加什么。那么这一切都是归于虚无了么？不是的，在这整个过程中，宇宙中多了一群天父的儿女，享有在基督里丰盛的基业的人。天父一无所增，但天父在全宇宙展现了他伟大的慈爱、信实和智慧。就如一位父亲经历一生拼命的艰辛，在他的暮年终于看到自己儿女成群，繁荣昌盛。他虽然一无所得，但是他看着这一切他心中就高兴，他看着他的儿女们他的心中就欢喜。他所收获的就是他一生的付出使儿女们昌大，得以成为他们自己的喜乐。

　　人间的父亲辛劳了一生他终将老去，他所得到的不过是自己的生命在儿女身上的延续。而我们的天父是永恒的。人间的父亲能给予我们有限的生命，而天父所给予我们的是永远的生命。

　　圣经上，耶稣基督说：“父自己爱你们。”不是因为我们可爱，天父才爱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有什么好行为天父才爱我们，耶稣基督甚至暗示不是因为他求父的缘故，而是父“自已”爱我们。那么，在面对永恒者的时候，我们能做什么呢？面对永恒者自己爱我们的爱的时候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真是一无所能。我们只有选择接受或拒绝这一份爱。父自己爱我们，把这个选择的权利也给了我们，当我们因了他的恩典，不在强迫之下，而是主动选择归向天父的时候，天父让我们的自由与自尊得到最大的满足。虽然我们的得救是在乎天父的拣选，但是天父愿意让那些属于他的人在暂时界的时空中经历真实的选择，经历这个选择中的自由与尊严。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