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爱恨纠缠
——青春忏悔录之十二
月亮在清晨接近了山顶,就要在青黛色的山中隐没,像这月亮一样,父亲也快要隐没了。不等这月亮从下弦月变成月牙,父亲就要与我们告别了。
因为疯长的肿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的咽喉被堵得只剩下一个小口。每一次肿瘤破溃时,血就往父亲的咽喉里灌,父亲没法翻过身来,血就在口腔里往上满。这时,母亲就慌了。由于我比较能沉得住气,总是能用一块纱布恰到好处地堵住肿瘤的破口,把血止住,然后小心地用更多的棉花把父亲口腔里的血汲出来。父亲这样流血,每天都有几次,越到后期越是频繁。每次流血,母亲就赶紧叫我来帮忙。在为父亲止血的过程中,我与父亲有着父子间特别的默契。父亲张开满是鲜血的口时,有着对我最大的信任。父亲的口腔又肿又烂,已经不太能说得清楚话时,母亲曾经问父亲:“儿子们这样待你,你满足了吗?”父亲用已经变了腔调的声音说::“满——足——了!” 像一个学说话的孩子一样。
父亲的血快流尽时,那个疯长的肿瘤也止住了生长,由鲜红逐渐黯淡下去。父亲的血流得更频繁,也更难止住了。到最后,只好用大量的肾上腺激素沾了棉花来止血。
最后的几天,有时父亲的血喷涌出来,会溅到护理的人的身上。母亲没有关于癌症传播的基本知识,总是怕父亲的癌症通过血液传播给了我们兄弟。我们跟她解释说,癌症是不会通过血液传播的。但是,母亲已经谈癌色变了。她到医院里买了一大堆手套,每次我和弟弟走到父亲的床前止血,她一定要我们戴上手套。
父亲嘴里发出来的气越来越臭,母亲开始不让我和弟弟近父亲的身旁。那是一九九六年农历十月二十八下午,父亲又血流不止了,我要给父亲止血,但是母亲坚决不让。几次往父亲的屋里冲,母亲都拼命拉住了。父亲在黑黑的屋里呻吟,血在他的喉头翻滚着。忽然一阵怒火由心中烧起,我心想:“父亲是我的父亲,你凭什么拉我,不让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去护理他?”在烈怒之中,我一脚踢破一个大塑料盆,爬上远山,心想:再也不回这个家了,远远地走,父亲也不要,母亲不要了。
母亲长眠黄土了,埋葬了母亲,我远走他乡。父亲临死时,因为母亲不让我护理父亲,引得我怒火中烧,踢破大盆,爬上远山的那一幕却被深埋在了我的心里。大盆被我踢破的那一刻,母亲的心是否也碎了?那一刻,屋里躺着的是垂死的父亲,血正在他的喉头翻滚;一边是母亲所爱的儿子,然而母亲的爱却引起他的暴怒。也许母亲爱的方法不对,但这爱于母亲是真实的,而我所加给母亲的恨也是真实的。
伤害于被伤害者是一种真实,然而伤害别人的人往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给别人造成了伤害。当年踢破大盆爬上远山的那一刻,我是满心的委曲,我想:“我为什么这么不幸呢?为什么我这样爱自己的父亲,而在他最后的时刻,自己的母亲却要阻拦我去护理他呢?这样黑色的荒唐为什么要发生在我的家庭,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我恨母亲,我恨这个家,我恨命运,我也恨这个世界。我甚至想,远远地走吧!告别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告别这一切。在这种恨中,我甚至想,垂死的父亲也不要了,随他去吧,我远远地走。远行的冲动中,有着毁灭一切的渴望:把这个世界毁灭了,连同母亲加在我身上的创痛,连同对父亲的爱,我甚至想父亲早早地死了更好!想到我一出走,父亲在绝望与担心中死去,我心中甚至有一丝快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爱竟变成了毁灭自己所爱的人的快慰。
我出走的渴望,其实是一种毁灭的替代品,就是以自己的出走,给母亲造成最大的打击,让她痛苦。那一刻,我在毁灭别人与自我毁灭中挣扎不已。而心中又有另一种力量,提醒我不能采取毁灭别人的办法。我选择的是自我毁灭——出走,其实自我毁灭是一种极深的报复,是一种比毁灭他人更深的报复。当我们在仇恨中没有能力毁灭他人,或者内心被对他人的爱与恨交织,而实在难以选择毁灭他人时,自我毁灭是人能做出的最后选择。选择自我毁灭,死给你看,或者如鲁迅所说的: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它的全部的快感来自于——想到别人看着自己毁灭时,他们将会有的痛苦与恐惧。虽然,当我们自我毁灭时,我们已经不再有机会观赏他人的痛苦,但是一切的快慰在我们走向毁灭的过程中都会得到满足,这种满足是通过想象,想象对方在我们自我毁灭时,他们将会有多么的痛苦。而这种想象,这种建立在尚未到来的,用自己的痛苦使别人痛苦以带来自己的快慰的期盼,是比见到对方现实的痛苦本身更有吸引力的。因为期盼提供了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它使人心中的仇恨可以无限地燃烧。
我不知道,人性中为什么要这样爱与恨交织,当我们将对一个人的爱付诸行动,而对方的回应不如我们所想象的时候,这种爱竟然会变为恨?就如小时候,母亲劝导我们要好好学习,要听话,当我们违背的她时,她就会责打我们,有时责打到极致,母亲会心中火起,在我们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一口。这个细节我已经忘记很久了,今天想起来,手臂上的那一圈椭圆形的牙印竟历历在目,它们呈血红色深深地陷下去。我还记得,被母亲这样咬了以后,我们会骂母亲是“狗”,但是在骂的时候,心中有另一个警告,那就是从小听说的,不孝的人会被雷劈。
今天想起这件事来,我的心中没有对母亲的仇恨,甚至觉得有一点好玩。要是母亲还活着,我会拿起电话,给她拨一个长途,告诉她我所想起的,她以前留在我手臂上的牙印。但是母亲不在了。
但是,留下来的思考是,我们的爱为什么会变成恨?为什么为了爱我们会这样活在仇恨当中?而这仇恨本是虚妄的,就是为了爱,我们为什么会在虚妄中这样真实地仇恨?或者说为什么人会产生这样虚妄而又真实,真实而又虚妄的仇恨?这是为什么?人性里面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人性里面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内在分裂?
在圣经中,保罗说:“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偏去行,我所愿意的善,我偏不去行。”过去,我以为他是说我们无法做我们所认为善的事,无法不做自己认为恶的事。现在看来,情况比这还要复杂,就是,有时是我们在做恶的事时,我们自以为是行善,而事后,可能是事隔多年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恶的事,而这恶是自己现在所不愿行的,但是我们曾经以为是善,并把它行出来了。反之对于本该行而没有行的善也是如此。那么这就不仅是在人的意志与人的实际行为当中产生了分裂这个问题,还涉及到人本身没有能力保证自己的行为总是正确的问题,我们理性认为的对的,多年后看,可能是完全错的。
马丁路德说:“罪是善的误用”,它不仅包括了人的主观动机要行善却导致了或者行出了恶这个问题,比如母亲不让我们去护理父亲,她的动机是好的,但是她却不知道这给了我多大的伤害。“罪是善的误用”也许更是指人性内在的分裂,导致比如为了爱却生出恨。
圣经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是否可以解释成,在罪中的人,人性的内部已经发生了扭曲。这种扭曲不仅是能将善扭曲成恶,更是经常的一种将善扭曲成恶的倾向,却没有将恶挽回成善的可能。保罗说他是“取死的身体”,这个取死,就是指滑向恶的倾向,和这倾向将导致的毁灭性的力量,就如我在仇恨中想将一切毁灭一样。
人本是按照上帝的形象、样式造的,这种“上帝的形象与样式”,我更倾向于理解成:人的内在生命,内在心灵的广阔无边,它的内在的和谐完美及它连于无限美善的生命源头的可能。然而,人类犯了罪,这种本有上帝形象与样式的内在生命本身却扭曲了,因此犯罪是人对自己身上本来有的上帝的形象与样式的破坏,使人身上本有的上帝的荣耀被亏缺了。这是人的自我亏缺。而从上帝的角度来说,犯罪是对于上帝的创造之工的破坏,对他所创造的完美人性的破坏。在始祖亚当的犯罪里,人类本来的有创造主形象样式的完美形象就受到了,这原本的完美形象是有着来自上帝的荣耀的,然而这荣耀在亚当犯罪后就亏缺了。
走到五月的葡萄架下,有所感悟,长期以来人们都是把原罪当作一种理念,探讨争辩不休。其实原罪更是一种实际,因为原罪,我们失去了原来实实在在存在在亚当身上的由创造主所赋予的荣耀。亚当有这荣耀,且有大地一切的丰盛。然而,因为不顺服,在内在,他亏缺了创造主的荣耀;在外面,他使大地受了咒诅。今天,我们继承这受咒诅的大地,在信从主耶稣时,我们似乎也没有明显的改变,似乎那在亚当里失去的创造主的荣形并没有得回。然而我们所顾念的是不见的,我们因信就知道,我们将要得回的是远超过在亚当里失去的。并且现今有圣灵在我们的心里,他是我们得这荣耀基业的凭据。
2002年5月初于北京,修改于8月3日、再改于2003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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