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四辑 离幸福不远的地方

给孩子承担责任的机会
摩罗、江登兴

  有了孩子才有家的感觉

  江登兴(以下简称“江”):你妻子前不久刚生孩子,不知道你们有了孩子之后对家庭的看法有没有什么变化?

  摩罗(以下简称“摩”):我的孩子刚刚四个月过几天,自从他出生以后,我走到哪里都牵挂着孩子。有了孩子才有家的感觉,没有孩子就不会有家的感觉。我有几次到城里办事,人家说这么晚了不要走了,住在这里吧,我说:“不行,我要回家看孩子!”出门十来个小时就会想孩子,有这种想头才觉得这里是一个家。孩子对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可能一个人如果不当父亲,不当母亲,他的家庭观念就一直比较淡。他当了父亲当了母亲之后家的观念才会强起来。

  江:现代人因为面临很大的竞争压力,维持一个家的成本也很高,很多人不愿意成家,不要婚姻的契约关系,他们最多选择同居这种非正式关系,这种关系中人们的责任意识是非常低的。而我们知道婚姻中有很多危机,一旦面临危机,没有契约约束的双方就可能走向分手。还有一种是选择结婚但不要孩子,而这种不要孩子的家庭,恐怕不能达到很理想的幸福状态。

  摩:从我自己的体验来看,可以说没孩子的时候就等于没家。有了孩子之后才觉得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家总是跟具体的空间连在一起的,我租住那个房子尽管连续住了几年,但是我从没有把家跟那个空间连起来过,因为我是租住别人的房子。现在有了孩子了,感觉不一样,觉得这个空间就是我的家,因为孩子住在这里,所以我无论走到哪里我要尽快回到这里来。我每次到外边办事,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回到这个空间来,抱着孩子——家的感觉具体到这个程度。

  江:中国古人说:“民无恒心,则无恒产”,这个原则也可以用到家庭上,如果一个家庭里面没有让我们牵挂的,没有我们的盼望,那么家庭的幸福也不会稳定的增长。

  摩:有孩子之前我和妻子对于年纪和时间都很敏感,觉得自己老了,年纪这么大了,再过几年就多大多大了,好像明天就要进入老年了。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两个这种心态都改变了。孩子刚出生,我抱着他,有一种非常本能的愿望,希望他早一天长大。我比他大四十一岁,他二十岁的时候我六十一岁,我这么老了!这就是我们在年龄上的关系,但是我愿意。只要他长大,我怎么着都行,一点恐惧都没有,就是觉得愿意。这是一个动物的本能。

  我妻子也是这样,在孩子刚满月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对年龄的感觉现在变了,觉得自己现在不怕老了,只盼时间快点过,好让孩子快快长大,自己的年龄增加已经不觉得害怕了。她那样说时我很受感动。可能她感觉得更早,只是到孩子满月的时候才跟我说。我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很强烈,孩子那时候晚上哇哇哭叫,我担心他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恨不得他一切的痛苦,他一切不好的感觉都能让我承担。然后就盼着时间过得更快,好让孩子快快长大。

  尽管以前对时间的恐惧还残存在脑袋里面,比如我经常跟人说:“我老年得子”,(笑),但是现在那种恐惧感越来越少。觉得我大一岁孩子就大一岁,我付出大一岁的代价,孩子就大一岁了,好像这样就赚了一把似的,有一种胜利感。我付出大一岁的代价是很小的事情,孩子大一岁那是多么重要。我就希望看到他二十岁的时候一个成熟的青年人的样子。

  江:你以前写过《体验幸福体验爱》,那时候这种体验可能是你头脑里面的想法,现在的幸福感是很实际的体验了。

  摩:现在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命运给我设定了一种日常境遇,让我真切而又细致地体验这种东西。

  家庭为本的幸福观

  江:你有一点还很特殊,你几乎没有职业上的事要牵挂,这样你就可以享受有很多时间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现在城市里面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

  摩:对!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幸运,我算是很幸运的。确实是这样,上班族没有这个条件。

  江:这样看来,幸福与我们占有物质的多少,似乎不像我们一般所认为的那么紧密。

  摩:我们家的收入一直很低,但是我们俩的工作一直很清闲,我们俩在这个问题上一直都有共识。我妻子一直念叨自己很幸运,拥有一份这么轻松的工作。尽管收入低,但是能这么轻松,这是很难得的。我们一直没有把幸福与物质很紧地联系在一起,我妻子老是说,别人收入那么高,可是那么忙。我们收入不高,但是很轻松,我宁愿选择现在这种状态。我们觉得不要付出那么忙碌的代价,获得那么高的收入;我们付出这么一点代价,得到这么一点收入已经很不错了,很满足了。

  江:跟你谈话的时候,我在想一个“有机的家庭”的观念。现在很多家庭徒有其表,用我一个朋友的话说就是“我实在不想回这个家!”我最近刚看了《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这本书,它讲的是工业化早期的英国威尔士地区的一个故事,这本书把我关于家庭和幸福的观念完全改变了。按我们现在一般流行的观念,我们要有相当高的收入后,才可以买房子,才会有人愿意来跟你结婚,然后养育子女,送他上学。在这个为家庭生活做准备的过程中,可能我们的青春就过去了,真正的幸福也失去了。

  读了这本书后,我才发现,原来比较少的财富加上人与人之间很真实的爱就可以让人很幸福。我们以前的幸福观更多的是看你在社会上有什么地位,重社会实现。而这本书的幸福观是以家庭为本的。这本书描写了一个贫寒的家庭,但是这个家庭非常幸福。玛利·琼斯在八岁时渴望读书,但是当时没有条件,父母没有责备她,而是给她鼓励。父母很尊重她,把她当作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来看。当玛利·琼斯渴望得到一本《圣经》的时候,父母也一样给她鼓励。这个过程中她有困难,但是父母没有轻易帮她解决,而是让她独立去面对。她花了六年时间,自己挣钱买了一本《圣经》。因此玛利·琼斯养成了独立性和承担责任的能力,使她能很健康地成长起来。

  玛利·琼斯长大以后,她自己也生了八、九个孩子,有一次她的邻居问她,我看你没有赚什么钱,你为什么可以把一个家料理得这么好呢?玛利·琼斯回答说,因为我小时候花六年时间攒钱买《圣经》的经历使我学会了节约,不该花的钱我就不花,我把钱都花在了刀刃上,使我可以用比较少的钱维持一个幸福的家庭。

  回头看我们中国,我的一个朋友受到非常好的教育,她的孩子现在六、七岁了,这个孩子看很多电视、VCD,他懂很多她妈妈不懂的知识,但是这个孩子有一个问题,他很少到户外活动。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我宁愿我的孩子和那些街上卖菜的、踩板车的人的孩子一样,也许滚得满脸都是泥,但是有他们哈哈大笑,一脸都是汗水的那一种快乐!”最近我的这个朋友真的带她的孩子去寄三轮车,看到她的孩子玩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开心地笑了。

  我记得鲁迅写过《我们怎样做父亲》,鲁迅也是晚年得子,不知道他在这方面有什么样的观点?

  给孩子承担责任的机会

  摩:我觉得你从家庭的角度看《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这是一个很好的角度。这一对父母确实很能够尊重孩子的意愿。如果不读这本书,我们不知道那个时候得到一本《圣经》是这么困难,当时一个不识字的小女孩希望得到一本《圣经》,实际上她的想法是非常荒唐的。作为纺织工的父母,不是批评她的荒唐而是支持她去实现愿望,这是很难得的。我们作为一个在贫寒环境中长大的人,回想一下自己的经历,恐怕我们有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要求,但是被父母压下去了。父母会教你现实一点,认识到在这个环境里你的想法是不可能的,这样实际上是扼制了孩子的成长。老是由父母来告诉你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而不能尊重孩子自己对自己人生的想象。孩子因此没有表达自己愿望的空间,久而久之,这样的孩子就缺乏想象力,缺乏创造力。

  玛利·琼斯的父母并不是很有文化修养的人,但是他们很自然这样去对待孩子,这说明他们有这样一种传统,所以他们的孩子就一代、一代发展得比较自然。孩子不但受的压抑、扭曲要少一点,同时他们承担责任的能力更强,因为从小父母就给了他承担责任的机会。而我们什么都是在父母的强制下发展过来的,实际上这是剥夺了孩子承担责任的机会,因为你强制他,他就不要承担责任了。所以专制社会面对紧急情况的应变能力很弱,因为每个人都不是责任人,只有统治者是责任人。你平时老压着我,我不要对国家负责,不要对集体负责,责任都在你一个人身上,出现紧急情况我肯定想不出办法来,我也不会有由我来想办法的意识,因为平时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参与的权利和条件。实际上我们的成长环境和后来的生活环境,都太不给我们承担责任的机会,所以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没有责任心。

  而《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这本书所描述的,是一个小女孩从小就有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也有机会为自己承担责任的故事,这是她的幸运。

  说到鲁迅呢,“五四”的时候说要抛弃旧文化,引进新文化,新文化其实指的就是西方文化,简单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引进西方文化的运动,就这么简单。鲁迅是一个比较多地借鉴了西方文化的中国人,他就能够用类似《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这本书所体现的精神来对待自己的孩子,觉得要把孩子看作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来尊重他,而且要以孩子的需要为本,不是以大人的方便为本。中国的家长往往是看自己方便不方便来做出选择。实际上不应该这样,必须以孩子的需要和愿望为本,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如果这一条调整不过来,那么中国的父母做父母的心态也就调整不过来。问题是我们从来就漠视孩子的需要,这种观念是有根深蒂固背景的,是有根源的。如果根源不变,背景不变,这个观念就改变不了。所以读鲁迅的书的人很多,能够像鲁迅那样去做的恐怕不是太多。

  《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比《傅雷家书》更值得提倡

  摩:鲁迅所表达的这一思想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有代表性的思想之一。尽管我们今天的文化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这么大,但在对于孩子的态度上,我们恐怕还很难说继承了“五四”的思想。我举一个例子,有一本在中国影响很大的书,就是《傅雷家书》,人家都说傅雷对他的孩子那么好啊,那么循循善诱引导孩子的发展啊!傅雷这么有学问啊,不但懂文学,还懂美学、音乐、美术,这么多东西都跟孩子谈,多么好啊!还有,你看他对这个国家、对这个社会、对这个党是多么的有感情啊!给孩子写信谈论这么多么多啊!《傅雷家书》自从诞生以来,畅销过很多次,在中国发行量非常大,受到非常高的赞誉。傅雷尽管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人,但是我觉得傅雷至少在对孩子的问题上,没有“五四”的精神。他对孩子的教育太灌输了、太强制了,完全是一个中国式的强权父亲的形象,什么东西都跟孩子说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告诉得清清楚楚,没有讨论的余地。这一种做父亲的姿态我觉得是不好的。我一直想对傅雷家书讲几句反思的话,指出《傅雷家书》是不值得提倡的,这样做父亲是不好的。

  跟《傅雷家书》比起来,我更愿意提倡《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里面所体现出来的做父母的风范,中国环境里的父母缺乏这样的东西。

  应该学习请孩子来家里读书的伊万斯太太

  摩罗(以下简称“摩”):读《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时,我老盯着玛利·琼斯这个小孩看,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这个小孩的资源匮乏非常容易引起我的同情。这个小孩这么想看到一本书,因为自己没有《圣经》,她每个礼拜都要走那么多路到伊万斯太太家去读一次《圣经》,这多么可贵。我们当初不就是在这种无书可读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吗?玛利·琼斯还知道世界上有一本很好的书——《圣经》,我们小时候从来就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一本好书,不知道除了课本之外还有别的书,我们连产生读书愿望的条件都没有,所以我们的文化环境比她更封闭。我们不可能像玛利·琼斯那样觉得某一本书关乎自己的生命,关乎自己的理想,我们缺乏这样的冲动,也缺乏这样的引导,也缺乏一个像伊万斯太太这样好的基督徒说,只要你愿意走路,你到我家去读吧!我很羡慕玛利·琼斯有这样的机会。

  我现在很容易想一个问题就是,我在文化资源那么贫瘠的环境里长大,我的这个过程已经成为过去了,是无可挽回,无可补救的,现在有很多人其实还处在跟我同样的环境之中,他们也同样在承受文化的匮乏,知识的匮乏。我们有没有可能为他们做一点什么?看了这一本书之后,我又加强了这样的想法。我们可以不可以做那个让玛利·琼斯到她家里去读书的伊万斯太太,谁愿意到我家里来读书,我就给你提供某种方便。这个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麻烦的事,因为一个小孩跑到自己家里来念书,你的日常生活肯定要受到干扰。这实际上是一种巨大的付出。我们能不能像伊万斯太太那样,通过这样的付出来满足别人的愿望?如果一时做不到,至少应该努力向她学习。此外,我们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多一点,就是做教会后来做的工作,因为教会后来为此成立了联合圣经公会,专门为人们印刷和传播《圣经》。如果我们把《圣经》换算成普通的文化资源,能不能在这方面做一点努力,让现在还处于匮乏之中的乡村孩子,能够得到比贫乏的教材更多一点的文化资源?

  玛利·琼斯的家多了明亮的底色

  江登兴(以下简称“江”):确实,我们都盼望能够为处于文化贫乏中的孩子们做一点什么,另外城市里的孩子虽然他们有很多的信息资源,但是可能健康的信息资源却不多,这都是我们可以做一点事情的地方。

  请允许我把话题扯回到鲁迅,鲁迅说,如何让孩子养成在未来的潮流中游泳而不至沉没的能力,这是我们这一代做父亲的责任。《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这本书里,玛利·琼斯的父母雅各和莫莉也正是这样做的。比如有一次小玛利·琼斯到镇上去买东西,天黑了还没有回来,莫莉想去接她,雅各就说我们不能成为她成长的拦阻,就是说要让孩子独自去面对,因为她将来要面对什么样的挑战,父母是不知道的,我们如果过分帮助她,就会拦阻了她的成长,所以她父母就克制自己,不要越权去帮孩子承担责任。后来玛利攒了六年钱,终于有钱买圣经的时候,她要走五十公里路去买圣经,中间还要经过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她的父母就让她自己走路去,这时玛利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但是在《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里,除了父母对孩子独立性的重视外,他们的家庭还多了一种明亮的底色。比如书里面有这样的一个场景,玛利八岁时在园子里锄草,她妈妈看见她手扶着锄把沉思,就问她:玛利你想什么啊?玛利说,我在看对面的那座山,我觉得它很像昨天晚上听到的《圣经》的故事里,耶稣登山变像的那座山,她妈妈说了一句很让我感动的话,她说:“玛利,主祝福你,你将他的话存在心里,就永远不会缺少快乐的!”这样的场景,在我们中国的家庭里是很难见到的。我所见到的很多人,他们花很多钱让孩子学外语,让孩子学钢琴,训练孩子很多技能,但是他们很少能够关注如何给予孩子一个健康的心灵。所谓健康的心灵,不是抽象的,它是在家庭里面活出来的,是生命的传递。

  任何建设性的事都是小事

  摩:我们是过分重视了技能的培养,忽视了精神的成长,这个问题在当下的中国非常严重。现在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父母就更加拼命地培养孩子的技能,而忽视了孩子在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发展,这是非常有问题的。可能中国做父母的缺乏那一种经验,也缺乏那一种资源。从经验来说,我们对孩子是倍加呵护,什么都为他包办了,在包办的过程中,强制他按自己的经验模式去体验世界,强制他按自己的理想发展,这方面很严重。从资源来说呢,中国本来就匮乏尊重孩子、放手让孩子发展的传统。等孩子长大成为青少年,发展得不好,才知道自己做父亲、做母亲失败了。但是当他意识到失败之后,一个方面是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无可补救。第二个方面,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照样没有供他做补救工作的资源。

  我这样说算是对传统弊端和资源匮乏的一种检讨,同时我也觉得,我们不能老是左一遍检讨缺什么,右检讨一遍缺什么,检讨完了批评几句骂几句了事。在检讨之后,我们也得一点一滴地做一点引进资源的事,做一点建设性的事。而做建设性的事往往都是做非常小的事,非常具体的事。任何建设性的事都是小事,你只能做很多小而又小的事,慢慢积累成一种规模,汇成一种声势。而更大的可能是,什么规模也没有,什么声势也没有,只能永远默默无闻地做着。做小事就是要从一个非常微小的点上来着手,从一个非常微小的角度开始。破坏性的事是惊天动地的,往往一声爆炸就导致毁灭。建设性的事是微不足道的,是在默默无声中一点一滴做出来的。我们不要去做那惊天动地的事,而应该默默无闻地做这种小事,做这种建设性的小事,来一点一点地引进资源,一点一点地让我们拥有一些新东西。

  引进新资源的时候,我们不能期望一下子改变一大群人,不能期望一下子改变一代人——这是不可能的。像“五四”新文化运动,看起来声势浩大,表面上看它改变了一代人,改变了民族的命运,实际上你从民族深层的心理结构上讲,改变非常小。不过,尽管非常小,但是它毕竟有改变了,这是我们应该肯定的,它没有改变更大,我们不应该去批评它,我们只是耐心地接着它的工作做下去。所以我们不要对自己有太高的期望,觉得自己有改天换地的能力或者至少有惊天动地的力量。做破坏性的工作是惊天动地的,做建设性的工作都是微不足道的,而且多半是默默无闻的。可是,能够默默无闻地、从容不迫地埋头在小事之中,这才是一个人的修为。我们应该鼓励孩子做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

  江:这让我想到,玛利·琼斯在她十岁的时候,当她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赚钱买《圣经》的时候,她就从小事开始去做。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晚上,她出去捡柴火,碰到一个有风湿病的老太太,她把自己的柴火分一大半给她,老太太给她半个便士。她本来愿意把柴火无偿给老太太,但是为了买《圣经》,她愿意收下这个半便士。这里面包含了一个自己付出代价去做并且收取合理报酬的精神,这似乎是一种很质朴的现代的商业精神的萌芽。然后她在六年的时间里,她养鸡下蛋,养蜜蜂,给人补窗帘布,给人带孩子,扫厨房,都是一针一线的工作,持续了六年,中间还有挫折。看完这个书后我有个反省,我们很容易想得很大,但却是空想。而这个小女孩反映了英国民族一个很质朴的精神,她有一个理想,然后她脚踏实地去做。回过头来说,小事未必就不能产生大的影响。玛利·琼斯在威尔士的山沟里面默默无闻做攒钱买《圣经》这一件小事做了六年,但是它却影响了全世界,最后导致联合圣经公会的成立。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小女孩在做这个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我要改变世界,她的动机很单纯,我就希望有一本《圣经》,然后我为此付出努力。

  我们今天要检讨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在头脑里期待自己的行为可以带来惊天动地的结果,而我们在实践中这种脚踏实地的工作反而不愿意做。其实我们的一项工作能带来多大的成果,我们的理性是不知道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履行责任。

  不要让乞丐手里那只生锈的杯子老是空着

  摩:对,履行职责的概念很重要。我们不要对自己期待太高,期望太高的结果往往就是你什么都不做,因为做任何小事都实现不了那么伟大的目标。很多人不愿意关注受苦的人,他的理由就是天下这么多受苦的人,我管得过来吗?其实我们不要讲能够拯救天下所有受苦的人,你连拯救一个穷苦人的能力也没有。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对某一个人帮助一点点,那就尽可能帮助一点点,不要因为帮助别人太小太少而害羞。我们帮助他一点点,确实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但是至少可以让他晚上能够吃个烧饼。更重要的是,我们切实地帮助了他一点点,也算是履行了自己一点点责任。天下的乞丐很多,北京的乞丐也很多,我们谁也没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但是今天我看到这一个乞丐的时候,我就给他一块两块,或者几毛钱也行,不要让他那只生锈的杯子老空着。那只杯子其实是在检测人间的希望,大家愿意为那只杯子作一点一滴的小事,说明这个人间还有一丝温暖。我们对于世界表达爱心,也许可以从身边那个乞丐手里那只空荡荡的杯子开始。不要让那只杯子老是空着。

  中国读书人的一个基本情结就是拯救世界,这种情结很容易蛊惑一个热血奔涌的少年人的心灵。我年轻时候也受过这种蛊惑,实际上这种东西不一定会给你带来多少好处。它可能只会让你第一变得不切实际,第二,让你突然绝望得什么也不想做。因为总有一天,你会觉醒过来,知道你拯救不了世界,你很可能因为这种觉醒而绝望,而躺倒在地什么也不想干。我现在到了这个年龄才知道,拯救世界的想法是不好的。千万不要老是去读别人编造出来的青年毛泽东的故事,然后成天迷恋着怎么像他那样去拯救世界。我们不是伟人巨人,我们也不要老是想着要通过拯救世界来成就自己伟人巨人的伟大事业,这样想其实是自私的。

  我们在引进资源的时候可能也有误区,我们老是去引进那些伟人的东西,读伟大人物的伟大故事,我们给青少年提供读物很容易想到这一方面。其实一个社会未必就要这样,读普通人的故事也是能够得到启发和激励的。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做平常之人,理直气壮地做平常之事。我们只能是按照我们的平常能力,意识到自己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就帮助一点点,能够这样就很不错了。不要企图拯救天下所有的人,也不要企图拯救天下。假如我们能拯救一个人,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功业了。如果我们连一个人都拯救不了的话,那我们拯救他半小时的劳累,比如帮一个病人跑一回腿,送一回东西,这总是可以做到的。应该把目标缩到这么小这么实际。有的时候,你没法送上实际的帮助,你可能只能给他一个笑脸,给他一声谢谢,让他感觉到一秒钟的快乐,这样的帮助也很不错。应该鼓励孩子立志做一个平常人,学会从点点滴滴的小事中修炼自己,包括给乞丐一个硬币这样小小的善良行为,都是我们应该践履的。

  江:我们似乎可以做这样的总结,就是我们要“看到自己的有限、小处着手、关注个体、承担责任、付出努力”。

  摩:对,我觉得我们为人在世应该在无限的层面去想问题,在有限的层面去做事。比如德兰修女,她一开始如果想一下子把全世界所有的穷人都帮助到的话,她肯定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做任何事情,因为她肯定没有能力去帮助天下所有的穷人。但是她当时看见一个穷人奄奄一息,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一个”穷人。她这样默默地帮助了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慢慢地就把事情做起来了。但是即使像她这样伟大、这样影响广泛深远,也还只能帮助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穷人,她每天所做的事情还都是微不足道的。这也是所谓“不因善小而不为”。

  乡村孩子很需要大气而又厚重的读物

  摩:我前一段收到我的江西老家一个中学生写来的信,他说他很喜欢读书,能够常常读到《读者》杂志。一个人的成长期最重要的是精神食粮,可是《读者》只是一种带有小资情调的休闲杂志,里面只有小聪明、小智慧,缺乏大气,缺乏给精神打底的厚重东西。一个少年人读《读者》肯定不能帮助自己的精神成长。

  在《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里面,玛利·琼斯在买《圣经》和读《圣经》的过程中,精神成长得这么好,我觉得很羡慕她,因为《圣经》里面的精神财富这么丰厚。现在生活在中国闭塞地区的那些孩子,就很缺乏这种精神财富丰厚的读物。给我写信的那个学生就是我的老家的学生,在这样的乡村他能读到《读者》就很不错了,因为乡村是没书的地方,但问题是他有幸读到的书竟然是并不适合他的书,不是能给他提供健康、大气的精神食粮的书,我觉得这很可惜。读过《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之后,我准备买十几本给他们寄过去,也许他们可以从这里得到一点启示。

  乡村经验是很宝贵的

  江:另外这本书的乡村经验也是很可贵的。

  摩:我现在也是很正面地看待我自己的乡村经验,觉得在我的孩童时期,有那么多的山水、那么大的空间供我们活动,真是太幸福了。以前想到自己在无书可读的乡村环境里虚度了那么多光阴,浪费了那么多生命,不但知识没有增长,大脑也没有得到开发,觉得自己非常命苦。现在我换一个角度看待自己的童年,觉得乡村世界给我正面的东西很多,很宝贵,大概可以一定程度地抵消因为贫瘠造成的伤害。而且,我们这些具有乡村和城市双重生活经验的人,在理解人类生活时可能具有某种优势。

  江:其实某种程度的贫瘠会让我们保持单纯,就像那个时代的玛利·琼斯,她没有电脑,没有钢琴,这让她保持了单纯。而我们现在的孩子,他们要面对的信息太多了,而在他们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已经给这众多信息中不好的信息污染了。而玛利·琼斯有机会在菜园里面除草,养鸡,养蜜蜂,有时她爬山的时候可以看到一大片的海。似乎我们比她拥有更多,其实我们比她更贫乏。

  摩:有时候我想,城里的这些孩子,他们多么可怜啊。他们只是社会化的资源享受得多一点,比如教育投资啊,什么公共汽车啊,剧院哪,艺术展览哪之类,可是那些对生命来说更加根本的东西他们却享受不到。他们没有小溪,没有山峦和原野,他们吃不上野山楂,见不到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看不见蚂蚁搬家和大雁南飞,见识不到野狗做爱、猪婆下崽、乌鸦洗澡和小鸡出壳,以及蜘蛛结网和萤火飞舞,他们双脚踩不着泥土,身体沐浴不到植物的香气和火粪的烟气。他们甚至难于见到河流与波浪,有的城里孩子竟然把江河理解为卡通画片上的三根波浪线。这样的贫乏对于一个人的成长造成的伤害与残缺,也许不比乡村儿童因为资源匮乏、无书可读所受到的伤害小。

  要是能够把乡村孩子和城市孩子双方的优势结合起来,那就能够培养出真正健全的下一代。这种结合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不可能的,乡村父母和城市父母可以结成联谊家庭,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城市父母可以带孩子到乡村生活一段时间,让孩子跑遍乡村的山野,流一身汗滚一身泥,还可以看看小麦和水稻的生长与收割。乡村父母也可以在另一个合适的时候带孩子到城里来住一段,让孩子看看少年宫、科技馆,逛逛书店、博物馆、超市、庙会和各种各样的展览会。这种交流对城里的孩子更加重要,他们太需要了解山野和乡村。希望城里的父母不要光是带孩子去风景区游山玩水,仅仅在山水之间走一趟、拍几张照片是不够的,孩子很难因此就将自己的生命与自然联系在一起。只有在青山绿水之间生活过,在那里跌跤、流汗、淋雨、哭泣、欢笑,在高粱地里捉迷藏、在麦垛上翻跟斗,等等等等,心灵才会真正受到养育和滋润。

(根据2003年4月23日谈话录音整理,北京)

《玛利·琼斯和她的圣经》 (英)佚名 著 蒙生 译